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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为了这颗星_卢一匹【完结】(4)

  她和女儿看一部陈推荐的电影。一个老中医,收养了一个孤儿,两个住在西南部的老山里,孤儿长大了,接了老中医的班,一天,来了一个腿扭伤的登山游客,孤儿为游客处理好伤口,但游客身上没有钱,走前,他把自己的收音机给了孤儿,当作医疗费。孤儿没听过收音机,他打开,里面正放着一首歌,有个女声唱:“你是第千万种可能中的不可能,你是唯一路口不存在的灯。”孤儿想,她爱上了这个声音,她对老中医说:爸爸,我得出去,我要去找她。

  女儿关掉视频窗口,难以置信:什么啊?他尽能推这种乱七八糟的片子。她提议可以继续看看。女儿说:不看了,太闷。他品味可真坏,有一次,他推荐我看一本书,统共20多万字,居然全在写一个男人每天下班后坐在一张弹簧床上怎么玩一个苹果。第一天,他把苹果当成一颗星,以它为参照系修改了整个星座图;第二天他把苹果当成一个女人的嘴唇,同她说尽好话,为她不肯变得柔软挫败万分;第三天,他假装苹果是一本《堂吉诃德》,假装能看到上面的文字,还用西班牙文念出声来……无聊到爆!

  退休后第三年,她参加学校组织的退休老同志红色旅游,先去南昌,再到井冈山,接下来是延安、西柏坡。在延安,地陪大巴车不知怎么开错了线路,要去枣园的革命旧址,却开到了一处养鸡场:令人愕然。当天是十分晴明的天气,养鸡场外是一片麦田,正是麦子收割的时节,有打赤膊的年轻人在麦地里走动,胸脯臂膀上的高光像覆着一把把银亮的勺子。导游正同司机吵得不可开交,她干脆下了车。养鸡场里的鸡正擎着翅膀在走动,看起来却是麦子的进化物种,翅膀、皮肉、血管、内脏和头脑都由麦子演化而成。她忽然有了兴致,打算讲一个笑话——关于这肉体和精神的麦穗之鸡,而手机响起来了,是女儿。

  “阿姨,李媛在医院。”

  女儿早上在公司就觉得不舒服,让她休息说不用;中午聚餐,菜上错了,她说去找人理论,只听到她说着说着那边就叫起来了,人已经瘫倒,说也没人碰她,只是忽然就自己倒了。看过监控录像,确实是自己倒地。医院诊断是休息不足、情绪过激引起的脑溢血。

  她忘了她是怎么度过这一年——2004剩下的半年——或许还有2005年起初的半年,她问过李振国,李振国也说不清汤汤水水,他同样浑噩。

  是陈大姐给她一张名片:失独老人俱乐部。那或许是2004年底的一天,她看了一眼,放进了包里。2006年,杜美玲病了——她前一年收养的一条狗,不知怎的就口中流出血水,身子打颤,她从包里翻找宠物医院的电话。失独老人俱乐部,她仔细瞧了一眼,总部在北京。

  失独老人俱乐部,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固定的俱乐部。他们每周定期聚会,地点选择在公园、茶馆,有时候也在某个会员的家中。没有一个人谈起失去子女的经历,第一次聚会,她以为在轮流发言时大家会谈起,但没有一个人说,他们说,这周学了什么掌法,是武当功夫的一个江湖变种;听了什么曲,东城老许唱的,还是不如老郭家的地道;狗了剪毛,闹了一番,刮掉了一点肚子上的皮;没有人说到孩子。她只好试图也不说,她说:家里的狗上周死了,这周刚到北京,因为听说这样一个俱乐部——我一位老姐姐给我的名片,怪就怪在,她并没有失独。她想,不好,提到了屏蔽词。她继续说:这个老姐姐已经七十多了,身子骨比我强,她保健有方,从年轻时就舞剑,生了三胎,都身强体壮,我不行,当初流了两次产,才怀上第三个——第三个,也没了。她愣住了,她觉得自己坏了场子。她说:不好意思,大家。忽然有人说:没关系,你说吧,你没过倾诉期,我们是因为都过了——不是故意避讳——你说吧,假如你心里有江江海海,你就要让它流出去。

  她连续说了两个月,每次聚会,她意识到自己都在重复差不多的话。我成了祥林嫂,她想,很不妙,但又顾不得。但他们都容下去了,并非敷衍的那一种,她想,我一遍接着一遍,一遍接着一遍,但他们竟都容下去了。

  半年后,她参加了一个老年人书画班,她认为自己情绪已算稳当了,足以握住一只画笔。她学油画,便有一阵子也不再去参加俱乐部聚会。教她的老师同时教授中国画、油画、水粉,还教剪窗花,他的油画看起来同他剪的窗花在主题和风格上全没什么两样,想来他如果教吹箫、弹琴,也将吹弹出窗花一样的曲子。尽管如此,她仍劲头十足,学了三个月,开始自己背着画框去公园,画树木、池塘、亭台楼阁。年底她才又出现在俱乐部上,没人惊怪,怨她来去都唐突,自然,已失去最重山峦之老人俱乐部,鸿毛哪能撼动他们?

  这时节俱乐部添了新的成员,一位新近丧子的老先生,他每每讲到儿子在幼年时如何捕捉一只蚊虫,“比蜘蛛、比蜥蜴还要灵敏,”蜘蛛、蜥蜴、灵敏,每个词他都要分五次才能完成完整发音,他的脸永远是一张瀑布下的岩石。她清白了,原来我先前便是这样,每个人先前都曾是这样。是啊,有人在她身边附和。她扭过头,看到她。

  一位在俱乐部里常见的老妇人——而用老来形容她竟又有些不相称。无疑她不年轻了,但神态、举止里有种比苍老更突出的特征,因此,第一眼望去,她让人想到的并不是老。是什么呢?她想,却又熟悉。她忽然瞪大眼睛。

  姚铁云。

  她们说,你做了尼姑。姚铁云光笑:倒是剃过光头,念过经。

  她仍有些恍惚,她曾惦记了她二十年,怎么忽然之间便全忘了她了呢——世界上还有这样一号人——她感到有些愧疚:你早瞧出是我了吧?我却刚认出你。姚铁云说:不奇怪,军军刚没时,我简直六亲不认。她还叫邱军军军,语气也同二十多年前没有二致。她想,可时间真快呀。

  她们便常互相走动起来了,她住昌平,姚铁云住西城,隔得不近,但两个一同买菜、做饭,洗涮锅碗瓢盆。她们这辈子第一次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往来具有实质性、连贯性的朋友。

  一天晚上,北京下起了大暴雨,姚铁云给她打电话:注意关好门窗!她说:好,不要紧,我这里雨势倒不大。姚铁云说:我这里简直大得不成体统——我正在水里呢,只露一个头。她大吃一惊:什么?房子已叫淹了?姚铁云哈哈笑起来——简直气吞山河——她年轻时有这样的笑声,现在的笑多半短促、无声,可她这一回笑得仍然宝刀未老,像是只有十八岁,好吧,顶多三十岁:我在浴缸里,泡澡。她埋怨:你总是这样骇人。姚铁云说:这天确实骇人,北京很少这样下雨,我一个学生刚刚给我打电话,对我说,姚老师,不好啦,琴房被淹啦——哦,她现在接我的班,在艺校——钢琴都在水里,只露出键盘,像很多水面上的方形莲叶,姚老师,我快死了。我说,你才不会死呢,你到现在还有空打比方呢。她也笑起来,说:我只回过劲来,你原先可在艺术学院教音乐呢,我倒从没听你唱过。姚铁云似乎不大信:哪至于?过去市里的演出,元旦、春节、国庆,都没见过?她说:原来市里的演出你也参加,我却不知道。姚铁云说:嗨,老了,现在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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