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崖作为太初境的开山祖师,其下共有六名亲传弟子。一半是看资质捡的,一半是坑蒙拐骗的。
其余五位皆长势良好,宛若雨后蹭蹭冒头的春笋,令人欣慰。
只有某个四弟子大不一样,不管喂了多少补药,她总是生得苍白柔弱,像朵名贵的娇花,稍有不慎就会缠绵病榻,一年四季染八次风寒几乎是常态。
徐香君记得那日和林青崖将这孩子从流云仙宗门口捡回时,她浑身湿透,烧得奄奄一息,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当时喂了几颗灵丹妙药,又寻了人来医治也不见好转,以为是养不活了,结果她还是倔强地撑了过来,微弱而执拗地活着,火花虽暗,但从未灭过。
这大大激起了徐香君的怜爱之情,平日难免诸多照拂。
尘儿对她自生疏到熟悉,逐渐又趋于依赖,一旦无事便会黏上她。
她养了这些年,竟感觉身旁多了个闺女。
那时的太初境只能算微末小宗,草草分了内外门,连诸峰都分不开。
这几位内门弟子,皆是随着师尊在主峰上修行。
徐香君敲响了云舒尘的房门,过了许久,门开一缝,露出了少女的半边侧脸。
“怎么不去吃饭?”
“修炼呢。”她见是师娘,一对秋水明眸很快弯起,态度亲昵:“我忘了。”
“下次可不能了。”
徐香君叹道,将饭菜摆在桌上,余温刚好能入口,“再怎么说,还是要吃饭的。莫要嫌麻烦。”
云舒尘的眉梢蹙起,她坐下来端起碗,默默地扒着饭:“我马上也快辟谷了。”
“也没有必要这么急的。”徐香君忽然认真地看着她:“长歌说你修炼总是喜欢逼自己,你和师娘说说,这事儿可是真的?”
“修行之路,力求极致,有何不对?有时微末之差,便是胜负关键。”
云舒尘不以为意,她低垂的眼睫动了一下,流露出几分嘲讽。
他们才是真正养在宗门内的娇花,不会明白此中残酷的。
“那尘儿想要胜过谁?”
胜过一切挡她欺她辱她之人,至少也得比唐无月强。
云舒尘自己心中是如此打算的,但她眼眸一动,嘴上却并未这么说,而是故作不知地摇了摇头:“还未想好。”
徐香君不置可否,她走到窗边,将木窗都推开。
此刻正是盛春,外头的山花红得铺天盖地。
骄阳又在山花上渡了层金边,橙红橙红的,一团裹着一簇,满眼都是无声的热闹。
很漂亮的景致,可是这孩子却关了窗。
哪怕师娘开了窗户,光线盈满整个室内,但云舒尘却并未被山花吸引,而是紧盯着师娘在鬓边的两处斑白。
那一线线的银白很是刺眼,尤其是日光照彻之时。
“师娘,你为什么不修炼?”
云舒尘的眉梢紧蹙,搁下碗筷。
徐香君一愣,她倚在窗边回首:“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缘。”
“怎么会?”
衣袖被微微扯住,徐香君对上少女不解的眼神:“连师弟那般榆木脑袋的,都能将灵力勉强运转起来,而我的道法经文,都是你教来念的。”
她的眼中有何物在轻颤,晃成一片柔亮,像是薄泪。
徐香君片刻未语。
云舒尘的手松了松,眼睫一寸寸垂落,她攥紧了衣袖:“我只是想你陪我久一点。”
一只手缓缓落在她的头顶,宽慰似的揉了揉,终于是道:
“好。”
徐香君一时不知这个谎扯得对还是不对。
但当下,那孩子先是小心地怀疑了一下,而后再是反复朝她确认了几遍,这时面色都亮了几分,终于不再是之前易碎的模样——徐香君看在眼里,却莫名有点心疼。
尘儿自幼孤苦,据她说双亲皆已亡故。这难得的一点骨肉亲情,恐怕已经是她的生命中,至为奢靡之物了。
徐香君想着等她再长大一些,再来知晓这些别离。
春去秋来,太初境的山花红了十多载。
人至晚年,徐香君的身体并算不得太好,时常会咳血。云舒尘每年都会问她,师娘是不是在骗人。
明眼人其实都知道是在骗人,她心中何尝不清楚。
后来一年年过去,师娘已经卧床不能起的时候,云舒尘也便不再问了。
这些年来,云舒尘除却自己修行,亦去求着师尊,求着各个门路寻来的医修,或是拼命看书,大海捞针一般寻偏门法子,可一切的一切都无济于事。
毕竟早在她之前,凡是能尝试的法子,林青崖都不计代价地试过一遍。
但徐香君并非是天生资质粗劣,她的灵根被毁,丹田亦受损,纵然是大罗金仙来救场,亦是回天乏术。
又至一年月灯节时。
太初境重重云雾之下,百姓放的灯火如同星星一般,璀璨生辉。
徐香君感觉自己已至弥留之际,与林青崖交代了一些身后事,而后宽慰一番,屏退其余小声抽泣着的弟子,独独见了云舒尘一人。
“这帮孩子中,我最是放心不下你。”
她微微撑起身子,佝偻的身影因为咳嗽而摆了摆,就像风中将熄的烛火。云舒尘连忙上前扶她,师娘握住她的手:“关于修行,尘儿很用功,就是太用功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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