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青洲也曾无数次闷闷地想:我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是由那些血骨堆成的。原来我也是罪人。
这般念想是藤蔓, 让她被缠紧被缚死,不予活路。
她也要化成白骨了。
白骨被火光追逐,被梦魇侵蚀——
是一双手托住她。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 灵活且有力。拭剑时凌厉, 安慰人时却温柔得紧。
轻轻抱着她, 抚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
于是飘飘忽忽地,她回到三清山山南,与师姐共枕而眠的那些夜。
便想起片儿川或长寿面,氤氲热气后,一双好温柔的桃花眼。
这叫她如何不敬她、不爱她?
纵这人间可厌可憎,可唾可笑,叶青洲依旧盼来了此生第一抹春光。
亦是唯一一抹。最欣悦,也最珍重。
“阿洲,我不想你不开心。”
师姐看着她,满面担忧,便是愁眉亦可爱。
于是这混乱山间,残阳冷雨也落成春风。
师姐,永远陪在我身边吧。叶青洲是如此想的。
咫尺之间,罗艽也有些恍惚。
她瞧见叶青洲腕边的银铃,撞了风,正叮叮当当地响。
罗艽的心也和这铃铛一样摇着晃着,冲着撞着。耳畔是自己的心跳,鼓擂似的响,咋咋唬唬又闹又跳,直冲云霄。
云霄里的心跳成了斑斓烟火,纷飞四散,落成罗艽面上一片绯红的云。
这是在告白吗?师妹是喜欢她的吧?罗艽晕乎乎地想,要怎样回答,才足够稳妥?……
恰是此刻,落在面颊上的雨点骤然停住了。
山间冷雨还在下,是头顶撑来一片阴影。
偃甲柄的油纸伞停在身侧,偃甲的木嘴巴一开一合,捎来一句玩味的话。“二位,悄悄话说完了么?”偃甲主人笑嘻嘻地问,“如何?是去还是留?”
被这句话猛然打断思绪,罗艽面上的温热陡然褪尽。
她于是接过伞,撑在自己与叶青洲之上,便问:“去么?”
叶青洲闻言,神色落了落,却还是点点头。“嗯。”
叶青洲又低下头。
却不动。
罗艽向她伸出手。“走吧。”她拖长尾音,语气含着笑。
“师姐牵着你呢。”
*
苍茫山色霞色间,阮郁化出步辇。
几人或坐或站。
阮郁站在山道上,紧闭双眼,一指微屈,搭在右侧眉心。
其余几人皆满脸严肃地盯着她。
对于薛良,罗艽的猜想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可。可到底不知真相。
是许嘉瑞提出以偃甲飞虫跟随薛良,随着她下山,再瞧瞧她的作为。
偃甲的耳目与阮郁通感。
是以此刻她正闭着眼,以飞虫之躯,沿着薛良消失的山道转转悠悠。
“……还没找着。”阮郁闭着眼道。
“不急,不急。”周空宽慰,可一抬眼,又不自觉喃喃,“天渐黑了……”
周空当是这几人间最关心事况者。
诚然,此刻的她自身难保;可她亦明白,倘若这次救不了薛良,那以后也不必再救谁了。
残阳泣血,吞噬雾色。山间冷雨渐渐落得大了。
阖目的阮郁忽而皱了眉。“找着了。这丫头脚程挺快,竟跑这么远了……”
“她与一个老农接上队了。婫英县的官道。村庄。……”
阮郁絮絮报着薛良的行踪。
阮郁的声响与这滴落在偃甲伞上的雨点一样,滴滴答答,有些模糊不清。
罗艽撑着肘听,时不时揉一揉眼。
直至残阳落下,夜色拢在山头。
“……好吧。”许久,阮郁道,“确是回了浚县。”
阮郁垂手睁开眼,望向罗艽。
“罗师姐,你说得一点没错。”
*
今日毗县热闹,几位官员走动,衙府护卫都去送行。浚县衙府人手不足,又要拨一队去守那藏在老林的粮仓。这是薛良眼中最好的机会。
张嬢嬢却死在今日了。
望着渐冷的夜色,薛良紧了紧腰间的刀与布包。
也好。至少不必再受苦。薛良心道,我即便成功,那一刀也不过解了心头恨,并不能让乌官放粮。日子不会好起来。
而张嬢嬢腿脚不利索,更不愿逃。那么多活几日,也不过折磨。
死亡……
薛良亦知自己今晚不论成败,都难逃一死。可是,纵抱着赴死的心情,此刻的她还是有些簌簌地发着抖。
她想活。
可她更想替她娘报仇。
如今凄风苦雨,躺在潦草的铺上闭了眼,瞧见的都是她娘将她藏进水缸时的泪眼。
“活下去……阿良,活下去……”
棍棒打得她母父哀声惊乱。她在缸中捂着嘴,不敢出一点声。
直至母父的声音熄了,官卒回身,笑着嚷几句,“真傻,真傻。”那些人说道,“随便骗骗便交出证据了。王大人与她们许诺什么,她们一股脑儿全信,真当蠢得不像话。可王大人要的哪里只是几张白宣?呼,只有死人才会永远闭嘴哩!……”
“可笑那清都少卿。大理寺的厉害人物,在我们浚县的小小衙府里,脸都被她们气得青啦!”“……”……
那日夜中,薛良下葬了自己的母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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