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地还有如此典故。
众人又静静地看了此诗一会儿。
方灵轻忽地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书生道:“偶尔翻翻书,自然就在稗官野史里翻到了。”
方灵轻再问:“可是旁边不远处的黄鹤楼,比这什么黄牛楼出名得多了,他要留墨宝,干嘛不在黄鹤楼留?”
书生笑道:“姑娘这可把我问住了,或许是他就是更喜欢这座楼吧。”
书生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陆廷仁也是读书人,自幼也读遍经史,知道的却没这书生知道的多,不由得对他的学识生出了敬佩,道:“阁下高才,不知尊姓大名,是这武昌本地人,还是在此处为官?”
书生道:“闲云野鹤之身,只是来这里游玩的。”
陆廷仁一听这话就叹了口气,道:“朝廷还是真是不识英才。”
书生哈哈笑道:“这可怪不得朝廷,是我从未想过要走仕途路。”
陆廷仁只当他是甘居陋巷的隐士,对他更为欣赏,旋即和他聊了起来。要知往日里陆廷仁最着急赶路,恨不得生出翅膀立刻飞到浙江,此时与这书生一聊之下,大感投缘,竟一时忘了赶路的事。
方灵轻见状怔了怔,随即乐了,转头向危兰问道:“兰姐姐,我们还要在这里继续待吗?”
危兰笑道:“他们聊天,我们也可以在这里赏赏景。”
方灵轻也笑道:“你说得是,他都不着急,我们着什么急?”
言罢,倚在窗边,解下腰间的陶埙,一边望着窗外几只彩蝶飞舞,一边又吹奏了起来。
她才学埙不久,自然得常常练习,才能不生疏。
那书生这时瞧了她手中的陶埙一眼,旋即收回视线,继续与陆廷仁闲谈交流。
因他们方才是因谢枋得的诗而说上的话,此时此刻他们聊的当然还是谢枋得的诗赋。埙声在春风中悠悠,并不吵闹,不仅不会掩盖人声,甚至与他们所念诗词极为相配。
危兰既听着埙,也听着陆廷仁与那书生的谈话,忽想起谢枋得所作的诗赋里,最出名的,除了墙壁上所题那两首七律,还有一首是他为小孤山所作。
当年她尚年少,在古人书卷中一眼看到“小孤山”三字,立刻生出了兴趣,读完之后却又有了一个疑惑,遂拿着那卷书,向危门的长辈们询问了一个问题。
长辈们均道,此诗定只是一个巧合,不必理会。
她那时闻言点了点头,心道除了巧合,也的确不可能有别的解释——现而今她仍这般认为,只是在此情景之下,不由自主把这句诗的末句给轻声念了出来:
“明日登峰须造极,渺观宇宙我心宽。”
那书生登时停口,又朝她看了一眼,道:“小孤山,好诗。”随而接着与陆廷仁谈话。
方灵轻耳闻危兰所吟诗句,倒没怎么在意。
她少时和危兰一样,也曾在书卷里见过这诗,也曾疑惑地询问过父亲,诗中为何会有本教的教名?方索寥的回答也不例外。
大概是个巧合。
不是巧合,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因此她这会儿听书生与陆廷仁从谢枋得的诗,聊到谢枋得的人,思索起另一件事。
——她和危兰之前打过的赌。
这段日子,从关中到武昌的路上,她常常都有想起此事。
她发觉如今的自己,似乎确实愈发地厌恶起从前在造极峰的日子——又或许,她一直以来都是厌恶的,只不过从前习惯成自然,便从未没想过改变。
直到近来,经历了种种事,她越来越不想再听父亲的命令。
她想要为自己而活,掌握自己的人生。
但绝不是做一名侠客。
她知道要做一名真正的侠客很累。
她不想杀人害人,可也不想舍己为人。
就拿这谢枋得来说,此人身怀大才,自幼聪颖,宝祐四年登科及第,与文天祥、陆秀夫、胡三省等人为同年友,以其才华本应高中甲科,然他为人豪迈,嫉恶如仇,在对策中极攻丞相董槐与宦官董宋臣,只得中乙科,其后仕途也始终坎坷——虽是一名文臣,倒也似有着危兰与杜铁镜相同的侠气。
然而想一想也知道,他的一生皆是苦难。
方灵轻从始至终渴望的。
却仍是自由。
是以这时,当书生与陆廷仁谈到了谢枋得为蒙元所俘,北上到了燕都,有人以“此乃文丞相斫头处”之言威胁恐吓于他,他却笑着回了一句“当年集英殿下赐进士第幸同榜,今复得从吾同年游地下,岂非幸耶”这桩典故之际。
方灵轻倏然轻声道:“这算什么幸运?人死魂消,万事俱灭。倘若是我,无论何种情况,我都不愿死,也不愿我的朋友死。”
这话,她说得极其小声。
唯有危兰听见。
危兰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看我?”
方灵轻道:“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只有你。”
危兰笑道:“轻轻,你这是咒我吗?”
方灵轻也展了颜,道:“我只是越来越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在江湖上遇到危险的次数一定比我多。但我只愿意与你同生,可不愿意和你共死。”旋而,不待危兰有所回应,话锋一转道:“他们怎么还没有聊够啊?”
这话声音仍然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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