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邑考有些意外,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不过,西伯侯姬昌精于卜算,将八卦推演出了六十四卦,作为姬昌长子,伯邑考也算是家学渊源,对于妲己所言,自然不会陌生。
他道:“略有耳闻。”
因为两人都未弹琴,阁楼里一片安静。琴案边还摆着内侍新呈上来的酒,妲己端起酒樽,浅浅地抿了一口,道:“那公子可知道,这一桩事,有许多人都算过——西伯侯育有百子,将来继承西岐大统的,却是你的兄弟姬发。”
天色渐渐暗了,黄昏的光线透过朱门雕窗照了进来,在桐木地板上斜出一道又一道的淡影。
妲己跪坐得笔直,微抿着唇,看向伯邑考——事涉天机,又太过大逆不道,她到底不敢说得太多:未来姬发的成就,又何止于西岐一地!
那是将要做天子的人。
九州四海,万民之君。
伯邑考抬起眼,看到妲己望向他的目光,微微地怔住了。
生于王侯之家,他自然也明白,若是姬发继承大统,那这个世上,便再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地。
片刻,伯邑考收回目光,只在黄昏中静坐着,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问:“姬发……他,他可贤明?”
妲己一怔。
——若说贤明,那当然是贤明的,三界大劫,人族圣君,都应在姬发身上,若是才能不足,德行有失,也就不会天命所归了。
只是……
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姬发仁爱,百姓皆安居乐业,称颂贤名。”
听闻此言,伯邑考却信手将琴弦一拨,发出一串悦耳的音。
他微微一笑,道:“那便是了。只要姬发贤明,百姓爱戴,是谁继承西岐大统,又有什么打紧?”
琴音闲散,漫漫地飘荡在了桐木楼阁里。
伯邑考笑得颇有几分洒脱,妲己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又在心中叹了口气。
夕阳自窗棂间洒下,把殿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沉静的金红色,映照在西岐世子年轻俊秀的脸庞上。
片刻,他问:“娘娘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事?”
妲己低垂了眼帘,看着摆在琴案上的青铜酒樽,慢慢地说道:“本宫只是觉得,公子乃人中龙凤,无奈命数坎坷,实为憾事。本宫不忍见俊杰蒙难,便想着,公子不若演一出假死的戏,避人耳目,也好躲避一番——公子以为呢?”
伯邑考一怔,“假死?”
“若是公子隐姓埋名,想来那些麻烦也都不会再找到公子身上。这世间何其之大,名山大川,芳草野树,皆是风景。若是能这样了此一生,远离尘世纷争,岂不快哉?”
伯邑考陷入了沉默。
妲己看着伯邑考蹙起的眉头,知道这片刻间,他也拿不定注意,便缓了神色,淑静温婉地一笑,道:“公子若是乏了,可以先去休息。”
……
妲己花了不少工夫劝说伯邑考。
她对这件事如此上心,也是因为,同是卷入了大劫之中,受制于天道命数之下,她和伯邑考,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同病相怜。
妲己是不信命的。
当年她救不下商容,救不下殷郊,她不想如今的伯邑考也走到这条老路上去。
而对于妲己的话,伯邑考多少是信了几分的。
但对她提议的,隐姓埋名假死之事,他却还总有犹豫。
不过好在,纣王这些天里,都没有想起伯邑考来,前来朝歌的西岐众人就这么留在了驿馆里,伯邑考则每日都会往商王宫里走一趟,教妲己学琴。
妲己于是便有很多时间劝说他。
伯邑考本就不是热衷权势的性子,几番犹豫,也只是因为挂念着姬氏宗亲,西岐百姓。妲己与他陈清了利弊后,便也渐渐的看开了,一连几天,都是来与妲己商议具体的计划细节。
而妲己,虽说只是为了找个借口,却也是真在学琴的。
伯邑考对琴有一种恭敬,与纣王喜欢的那些靡靡之音截然不同,抚琴之前,必沐浴焚香,凝心静气,这样的琴音,自然也是十分清正,是为名士之风,出尘之意。
妲己学的很认真。
她想,娘娘应当会喜欢罢。
……
……
商王宫,御湖。
岸边延伸出了一座水榭,飞檐古雅,四面垂下薄薄的轻纱帐。青烟从鎏金香炉中丝丝缕缕地浮起,将这片水榭里氤氲得暗香满盈。
妲己穿着一身青碧色宫裙,环佩琳琅,端坐在琴案后。
她跟着伯邑考学琴,也有一段时日了,宫女太监们熟悉苏贵妃的性子,都知道不要打扰,布置好琴台后,便早早的退了下去,只留妲己和伯邑考二人。
伯邑考还是那一身白色锦袍,背对烟波荡漾的湖水,端正坐着,说:“我带了琴谱来。”
妲己随手挑了挑琴弦,听着音色,问:“公子这是,准备今晚回去就‘染疾’?”
“是。”伯邑考坦然道:“以后,臣大约就见不到娘娘了,所以今天便将琴谱带了来。都是些古曲,望娘娘收下之后,勤加练习,勿让前人的心血成了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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