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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一寸灰_意展眉【完结】(14)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身边宁寰道:“这正丰楼是京里首屈一指的南菜馆子,号称做得道地江南六州风味。双阁快尝尝看,若是不好,回头我就找人砸他们招牌去。”

  苏颜华方才见了生煎包,牵起心中往事,不知不觉间早将来时路上那些担心抛到九霄云外,又听了宁寰这一番话,禁不住抿嘴一笑,便伸手夹过一个包子来,只见那包子底下煎得金huáng苏亮,顶上封口之处排着一圈jīng致的褶子,并没有灌汤的小dòng,心内不免有一丝失望,面上却并不表露出来,只咬了一口在嘴里细品。

  少时又有两个伙计上来摆菜。只见当先那人捧一个乌漆托盘走至桌旁,后面一个跟上来将先前四道点心放在一边,再从托盘里取出一只四五寸大小的白瓷圆碟,放在圆桌正中,又用六只花瓣状玉白色瓷碟围在圆碟周边,仿若晶莹剔透一朵玉色莲花。各碟中,赤色的清蒸大虾,橙色的拔丝橘瓣,huáng色的青豆蛋羹,绿色的火腿菜心,紫色的蒜香紫背菜,黑色的冬菇笋粒,围着中间白色芙蓉jī片,七彩斑斓,看得苏颜华食指大动,当下开怀举箸,不觉间已用了两碗米饭。

  饭毕漱过口,两人在里间榻上吃茶闲话,外面自有伙计上来收拾桌子。

  宁寰见苏颜华一顿饭吃得甚为香甜,心里自然十分得意。他低头捡起一颗茶盘里的杏仁,笑吟吟对苏颜华道:“这里的老板十分霸道,每天就只做中午这一席,还过时不候。食客凭你是谁,一律不能点菜,吃什么全得由着厨下。可就这么着,偏生人人争着抢着的来。我四天前便叫他们来定位子,又暗暗使了些银子,好歹排在今天。”说着将杏仁往空中轻轻一抛,仰头只一张嘴,杏仁便落入口中,又就势往后一倒,已歪在榻上,只把一双眼睛牢牢看住苏颜华。

  苏颜华见他这样一团孩子气,不禁面上莞尔,他那里却目光如电直视过来,急忙低下脸,伸手在茶盘里无意乱翻,口中却道:“这也难怪,所谓恃才傲物,历来那些才学之士哪个不是有些桀骜的?这老板心思灵巧,做得一手好菜,做人处事又率xing而为,可见并非趋炎附势之徒。他将店子开在这烟花柳巷,算得上大隐于市。”说着点头又道:“这老板哪,我对他倒有三分敬意。”

  宁寰却哧的一笑:“什么率xing而为,大隐于市,我说是处心积虑、哗众取宠才对。他为什么选在这烟花柳巷开店?为的就是让风尘喧嚣衬得他出水不妖,独树一帜。他为什么定规矩、甩脸子?他早知道,这世上的人,你对他样样都好,他未必记得,你对他坏了一次,他却终生不忘。如今他这么做,就是要对你坏,坏到让你忘不了他。偏偏他又做得一手好菜,你只要想到他的坏,必然也就想到他的好,这一来,更是yù爱不能,yù罢不能,方才成就今天趋之若鹜之势。这样的人,若在朝为官,为善,可成高谋大士,作恶,必是yīn诡小人。”

  苏颜华听了这话,心里突的一响,整个人都僵住了,暗道:“照他意思,若要别人记得你,必得要对他坏,对他越坏,他就越能记着你。可如今他对我——可见他并不想要我记得他。”

  宁寰见苏颜华皱着眉头思量半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醒悟过来,连忙摆摆手道:“哎,你可别想岔了,我说的那也得分人。就比方说你,你就和他们不一样。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是个记恨人的人。谁对你坏,你不过和他生分了,明儿一早准丢到九霄云外,连那人也忘得gāngān净净的。所以想要你记得,就要对你好。”顿了顿又道:“你瞧我对你好吧?我这是藏着私心。我一而再再而三对你好,还不让你还我的人qíng,我就是要让你,欠着我一辈子,这样你才能记得我一辈子。”

  十五章 良宵qíng各异

  四月二十一日是万寿节,乃当朝皇帝桓宁十八岁寿诞。因不是整寿不用大庆,但依着成例仍旧要辍朝三日。二十一日这天一早,皇帝便移驾天极殿接受八方来贺,午间在文璋殿排开数百席圣寿宴,款待向各国使节和众臣百官,宴毕戏乐起,皇帝又向京城百姓散出无数“天子饼”,衔领举国同欢。

  章平内外九城八面早整饬一新,沿街道路两旁臣工百姓自发搭建起的彩墙、彩廊、灯坊、灯楼、灯廊、龙棚、灯棚,数不胜数,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洪福齐天”、“天子万年”等吉语更是铺天盖地,主要道口竖起大大小小几十座祝寿彩坊、彩台,台上各路艺人歌舞不绝。到了夜间,万灯齐亮,整座章平城金碧相辉,流光溢彩,闪耀如人间银河,各处笙歌互起,金石千声,通宵达旦,盛况一时难描难画。

  六安街上各商铺也早歇了事务,东主、掌柜并伙计们都涌到街面儿上看戏作耍。不亦乐因在背街,倒并没有着意装饰,只在大门上和内外院廊檐下挂了几个大红灯笼,添了些喜气。

  四月初便已立了夏,天气昼长夜短,一日热胜一日,窗框上早绷了一层碧色的轻纱,细密薄透,如蝉翼一般,蚊呐之声和空中的乐音就从密纱之间的fèng隙透进来,虚虚的,仿佛水墨画上面轻描淡写的一微抹。间或有萤虫扑在那纱网上,一闪一闪的亮光,轻huáng冷淡,转眼又飞得远了,渐渐隐没在浓枝花影里面,香微却正好从花影里穿出来。

  用罢晚饭,同兴请了苏颜华的示下,与不亦乐中伙计笑闹着结伴上街去了。香微因见同往之人不是小厮就是伙计,便托口照顾公子读书回了众人之邀,当下收拾起提篮餐具jiāo到厨房,又取了茶转来,刚走到廊下,隔窗见小姐提着笔立在书案旁出神,面上虚笼着一个浅笑,也不知在想什么。香微走进去,将茶搁在案头,趁着小姐端起茶来的功夫,偷眼瞧了瞧案上,只见是一方宣纸,上面细笔白描勾出一双手,手上拿着把湘竹柄折扇,扇尾缀着一只琉璃麒麟shòu,正是宁寰随身之物,便将小姐心思估着了八九分,皱皱眉道:“都三天了,宁公子也不见过来。”

  一句话正说中苏颜华心事。

  宁寰这一向本天天来瞧苏颜华,带着她城里城外各处游览,尝了许多章平名馔,又到城里最大的戏园子雅生楼听了一回戏,这两天却不知为何没有再来。苏颜华见会试日期渐渐临近,便收了收心,闭门不出温习功课。此时贸然听香微提起,她心中本有悬念,却又不便表露,只得装作随意接口道:“想是有什么事qíng绊住了吧。”

  香微将托盘竖起来撑在案上,斜着脑袋想了想道:“那宁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我瞧他样子,气派大得很,家里一定是做大官的吧?”

  苏颜华只顾拨弄手上的茶碗盖子,头也没抬的道:“这个我倒并没有问过。”香微又道:“姑娘前几天和宁公子日日在一处,怎么连他家里qíng形都没有问问呢?”苏颜华道:“那是人家家事,我问来做什么?”

  香微忽的就急起来,正色道:“姑娘怎么这么糊涂呢,您也该为自己将来打算打算。论理,咱们女孩儿家,婚姻的事原不该咱们cao心,可如今老爷不在了,姑娘自己若不留心打算,又有谁能为姑娘你打算呢。起先赵公子对姑娘的意思,我虽是个下人,也都看明白了,可姑娘对人家却总是淡淡的。这会子又遇上个宁公子,比赵公子还要贵气,对姑娘又好,我瞧姑娘对他也有些倾心。不是香微说些越礼该打的话,既这么着,怎么不问问他家是做官哪还是经商呢,也好——”

  苏颜华见香微越说越放肆,沉着一张脸截住香微的话道:“胡言乱语的说什么呢,婚姻之事父亲大人早就为我打算过了!你难道忘了,我原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说着将茶碗往案上一撂又道:“等会试一过,咱们就去余庭徐家。”

  当夜苏颜华歇得极早,可躺在chuáng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街面上不间断的歌舞弹唱,咿呀之声和锣鼓万点混在一起乱如疾雨一般,飘飘忽忽穿进苏颜华耳朵里,又更添了一层烦躁。她睁着眼睛,屋里四下一片沉重的浓黑颜色,向她缓缓倾压下来,让人胸口气闷不堪——天下那么大,可她一个孤儿,又是女子,纵使饱读诗书,却也只能女扮男装提心吊胆的去应试。身家万金又能怎么样,回过头来仍只能做一只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姻缘、婚配,才子佳人,金玉良缘,那是戏里的故事,这世上哪一桩婚姻不是掺着门第、家世在里面,哪里就能天遂人愿?

  她只觉身上燥热,喉咙里gān得象有火苗在灼烧,想起小时候,入了夏,天气炎热,晚上睡不着觉,阿姆总是坐在chuáng边,用手巾细细沾去她额上的密汗,蕉叶扇一下一下轻敲在chuáng沿,微风里融着阿姆襟上别的茉莉花的淡香,有时候风停下来,她睁开眼睛,阿姆不知何时却已经旽着了。她心里涌起一阵虚弱的疼痛,为什么抚慰她的人一个一个都要弃她而去去?母亲、阿姆、父亲……她怎么就那么命薄?她缓缓坐起身来,伸手撩开纱帐,向旁边小铺上轻轻的道:“香微,香微。”香微也并没有睡着,听见小姐叫,忙披上中衣掌了灯过来。

  苏颜华伸手拍了拍chuáng沿示意香微坐下。香微将灯放在chuáng边矮凳上,方欠身坐了,又见小姐额上一头的汗,便低头从襟前取下绢子正要替她来擦,却被苏颜华握住了手。主仆二人无言对坐,半晌方听苏颜华轻轻的道:“日间对你发了脾气,都是我的不是,你别怪我。”见香微正要开口,苏颜华摇摇头将她止住,又道:“我知道你一颗心全是为了我,我知道。只是赵公子也好,宁公子也罢,人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仕宦大家出身,若要论起婚姻之事,头一个就要讲门当户对。我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女,只怕高攀不上,做小伏低为人小星的事,我又是至死也不肯的。”香微见小姐话到此处眼睛里全是软弱悲凉jiāo杂的苦楚,不由道:“既是这样,姑娘也不必去应什么会试了,不如咱们明日便起身回余庭吧。”

  回余庭,去徐家,与未曾蒙面的徐公子成亲,做少奶奶,然后是什么?生儿育女,不问世事,终此一生?苏颜华眼光凛然一缩,嘴唇顫动两下却终究没有声音。

  香微点点头又道:“是了,姑娘心里必定舍不得宁公子。”苏颜华闻言忽的愣住——宁公子,宁寰,那一张面孔,朗眉星目,仿佛近在身侧,笑吟吟一双眼睛刚望定自己,旋即却又隔了dàngdàng悠悠一层水雾——他只道他的双阁贤弟是个男人,他哪里知道她会是个女子?

  chuáng头灯光忽闪忽闪漾着,整间屋子也漾起来,就仿佛是海上漂泊的一条小舟,没有归处。她怔了半晌,只听得烛上“啪”的一声爆出个灯花。那灯花瞬间的光亮耀在她眼里,她方醒过来一般幽幽的道:“能遇上他,也就尽够了。我知道自己命薄,必没有长久在一处的福气,我只怕带累了他。迟早丢开手两散了,也并不是坏事。如今在一处,能有一天,便兴兴头头的过一天,别的我也不去妄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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