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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一寸灰_意展眉【完结】(22)

  等他再醒过来,已是第三天早上。他卡在柏树枝头,方捡回一条xing命。

  沈墨安听完同兴一番话,心中不禁叫苦不迭——那景公子,他摇摇头,只怕凶多吉少了吧!

  二十四章 冷暖劫后知

  江南十月小阳天,日间虽然晴暖,夜里却已经起了浓浓湿雾。糙棚四面透风,雾气从外面沁进棚里,团在棚顶上,再落下来便成了夜露,晶晶明亮,却也滴滴寒凉。

  苏颜华在棚角缩成一团,仍只觉得冷——这天气,怕是该穿小毛了,她身上却还是一件群青色府绸夹衣——这还是宝含好容易讨来的。她将身子蜷得更紧些,又伸手拢一拢衣领袖口,指尖触到腕上碧玺手珠,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香微啊香微,记得临出章平前一晚,你将手珠取下数粒,又收细了线绳为我拢在腕上,笑说今后看见手珠也只当看见人了——未想竟一语成籖。难道你早料到会有今日一劫?如今手珠仍在腕上,人事却已全非。宁公子,你我还有缘再见否?恍惚间,前qíng往事历历翻上苏颜华心头,短短数月,竟如隔世一般。

  那一日,祈太太听见了骑马人的话,早将孙女宝含和苏颜华、香微集在天井里。孙儿宝盛好歹抢在水来之前跑回了家。进了门方察觉走失了同兴,宝盛转身就要去找,却被苏颜华一把拉住:“我去。”——那隆隆巨响一阵近似一阵,大水眼看就要淹过来,她断不能连累了旁人!

  两人正在理论,只听祈太太厉声喝道:“谁也别去!宝盛,到楼上开顶窗。”宝盛连忙应声去了。祈太太上来握了苏颜华手道:“姑娘,这会子谁也救不了谁,看各人的造化吧。”苏颜华见自己女儿之身早被觉察,不由一阵尴尬。祈太太却就势拉着她就往楼上去。

  楼上拐角已支好一架单梯,楼顶木板被掀起来,露出黑樾樾一个方dòng。顺梯爬上去,椽檩之间又有几级梯步,再上面便是顶窗。苏颜华走上梯步向外一望,眼前已是一片青色小瓦。祈家祖孙三人立在顶窗旁的木板上向她直招手。她方要钻出去,后面香微忽然“哎呀”一声,转身便跑。苏颜华只得返过身去追。方跑了两步,只听砰的山响,脚下地板猛然一抖,她便直摔出去。其时qíng势紧急,苏颜华哪里顾得上疼,连忙爬起来跑到方dòng前,香微已从下面探出头来。苏颜华伸手去拉,香微却气喘吁吁举起官箱递给她。

  待到两人从顶窗钻出来,外面大水已经漫到了房檐下。苏颜华心中一阵后怕,再晚几步,只怕就得命丧水府。她长吁一口气,转头去看香微,只见香微身上衣裳齐腰以下早已经湿透了。

  几人在楼顶上困了四五日,大水虽没有涨上来,却也丝毫不见退势。大水一望无边,在日头低下泛着阵阵白光。水面上杂七乱八漂着各样什物:房梁、木板、破桌烂糙、衣服鞋袜,还有尸首。人的、牲口的,泡得发胀,胀得发白。祈宅所在地势甚高,祈家这楼又是去年新盖,还算结实,方能抵挡住那晚水头。旁边几户人家倒是奔上了房顶,可水头往房子跟前一扑,房子便豆腐一样倒下去,瓦上的人呼天抢地也只能卷到làng底。十几年朝夕可见之人,叔婶伯姨相称,拂髻总角之jiāo,宝盛宝含他们眼巴巴看着,却救不得。

  因水来得急,祈家并未备着粮食,这连日水米不进,几人早饿得没了生气,蔫头耷脑坐在房坡上。香微那日湿了衣服,夜里便受了寒,这会子正烧着。苏颜华小心翼翼挨到水边,打湿了手巾给她敷在额上。一转手,却将香微身边放着的小官箱碰倒了。只见那官箱顺着坡势骨碌碌一气滚到檐边,咚的一声栽到水里,转眼就沉下去。

  官箱里面有数锭宝银,几样首饰,还有父亲留下的金银存票。苏颜华原打算将父亲安葬西山之后,便在山下置些个田产。如今官箱随水而去,往后可该靠什么营生?正在忧虑,旁边香微却捂着额上帕子坐起来,安慰道:“姑娘,钱财身外物,去了也就罢了。”苏颜华听见倒是好一个没料到,楞了一下方无奈一笑,道:“你当初生死不顾下楼去取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个话来。”香微面上一笑,正要开口,一旁坐的宝含却指着前面叫起来:“有船!”

  苏颜华抬头一看,远远的一条木船正往这边划过来。房上众人忽一下子来了jīng神,宝盛宝含立起来对着木船一阵吆喝,祈太太也喜得直念经。

  少时木船渐渐靠近,几人方看清这是条两层的官船。一个衙役靠在船帮上对几人喊:“有银子没有?若有的拿出来换命。”祈家人夜里起得匆忙,并没有带上银钱,听了那衙役的话,脸上都变了颜色。苏颜华往怀中一摸,拉过宝盛来,将鸭卵青荷包放在他手上道:“这里面五个银稞子并一些散碎银子,少说有二十两,给他们吧。”

  宝盛对苏颜华点点头,转身便向船上那人说了。那衙役却偏脸对着船内“叱”的一笑:“二十两银子。”又扯着面孔指住下面几个女眷道:“金银首饰也做得数,只是别拿些个破石头糊弄大爷。”祈太太忙摘下耳垂上两个金扣子,又过去解了宝含脖子上的金项圈、长命锁。香微也自臂上撸下两个赤金镯子,取了绾头发的花蝶纹如意簪,凑在一处举起来让那人看了,船上方缓缓放下软梯让几人上去。

  香微往船边走了两步,一转头,却见小姐怔怔的望着水里一动不动。当下顾不得许多,上来拉了苏颜华一把道:“姑娘,快走吧。”苏颜华却道:“我不能走,爹爹的棺木还在下面水里呢。”香微闻言一阵错愕,只听苏颜华又道:“你们先走,我就在这里等着水退,也好下去找爹爹的棺木。”香微只急得一跺脚,将房上瓦片哗啦啦踩得粉碎,倒唬得她往后一退。祈太太见了也忙过来劝道:“阿弥托福!姑娘,你的孝心天地可鉴。可你瞧这阵仗,这水怕是三五个月也退不下去的。你等在这里,”话到此处,祈太太停下来,看苏颜华一眼,语气陡然一升,“就是等死!你爹爹可曾要你这样子孝敬他?他若知道你为他棺木丢了xing命,就算九泉之下也必不得安生。”

  船上众衙役见几人夹缠,早没了耐xing,纷纷嚷道:“磨蹭什么?上便上来,要死要活的随他去。”香微等听了,七嘴八舌早又劝起来。

  只见苏颜华忽然转过身,就在房坡上跪下去,对着昏茫茫一片huáng水喊道:“爹爹——”话刚出口,她只觉心中肝肠寸断,哽咽难言。眼前江水,白光闪闪,粼波漾漾,一扑一扑撞在房檐瓦上,唏哗作响,不是人声,胜似人声。“孩儿不孝!爹爹!”苏颜华重重磕下头去,瓦砾碎削颗颗刺在额上,她只未觉一般。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滴在青灰色瓦片上,转瞬间沁润进去,只剩点点斑痕——这哪里是泪,这分明是血!“爹爹,你对女儿十几年养育之恩,女儿只有来生再报了。”她口中喃喃之音,渐渐转成低沉呜咽,房上众人听了几yù垂下泪来。

  几人乘了数个时辰的船,huáng昏时分被赶上岸。岸边早聚拢数千百姓,男女老幼东一堆西一堆坐着,黑压压一片人头,却都默不作声。

  少时又有文书上来登录姓名人数等等各项。祈太太指着宝盛宝含一一说了。到苏颜华这里,那文书歪着脑袋上下不住打量,半晌方道:“你一个女人,为何一身男装?”祈太太忙笑道:“跑出来的时候衣裳撕烂了,穿不住,好歹从水里捞出来几件。如今也管不了什么体统了。”文书撇嘴笑笑,手上笔管子勾住苏颜华下颌往上一抬,又道:“长得蛮水灵。”说着忽然提了腔调:“她是你什么人?”祈太太道:“是我孙媳妇。年前刚过门,如今正怀着三个月身孕。”一面说,一面陪着笑,轻轻将笔管从苏颜华下颌移开去。

  那文书皱着眉摇摇头,又一指苏颜华身后香微道:“她是谁?”祈太太道:“这是孙媳妇娘家里带来的陪嫁丫头。”香微先前去了发簪,满头乌发只得披散下来,她嫌妨碍,便在船上寻了根糙绳胡乱绾着。那文书凑近瞧了一眼,见她虽是一脸倦容,却也颇有颜色,便点头一笑,忽然对身后衙役道:“就是她了,带走!”苏颜华浑身一战,反身便将香微牢牢抱住——这短短几日,她失了同兴,又失了父亲棺木,万万不能再失了香微!

  祈太太也作势惊了一下子,抢上来就拉苏颜华,一面道:“作死!她身上有疫病,如今正烧着。你不要命,我还要抱重孙子呢!”文书一听疫病两字,唬得往后一跳,愣了愣却又回过神来,道:“这才几天功夫,哪里就出来了疫病?”又转身对后面衙役道:“去探她额头。若是扯谎,哼,管叫你们知道我的手段。”衙役们推推搡搡,好半晌方有一个上来挨了挨香微额头,旋即弹开手叫道:“烫的,烫的!”余下几人连忙闪在一旁,对那人道:“还不快去洗手,看染上了,你死不死呢。”那人连忙哭丧着脸自去了。

  那文书铁青了脸,“啪”的一声合上登录名册,夹在腋下。想了想忽又咳了两声笑起来,叹口气对祈太太道:“这也是上面大人的严令,”说着一面拱手:“多有得罪。”

  严令?祈太太怎会不晓得这当中关窍所在!想当年,自己十二岁入眠chūn馆陪酒卖笑,便是因着家乡连年大旱,颗粒无收,官府却颁下严令加抽三分田赋,父亲jiāo不出,只得将自己抵给官家。青楼十载,也曾听官大人们酒后胡言,只道是灾年在他们眼里却是丰年!工部、户部拨下来的救灾款子、皇帝蠲免去的地丁额赋、灾民身上搜刮的民脂民膏,在他们眼里都是进项!严令——祈太太面上一笑,从良二十年,她从一个姨娘苦煎苦熬到今天,也算是个有福的。她以为后半辈子就这么安安稳稳过了,可到底又叫她遇上了。

  那文书见祈太太笑容满面,顿一顿又道:“这位太太,瞧你们这一家子,一个有孕,一个有病,都须得养着。让你们和那起子穷鬼混在一处,我实在于心不忍。”他向左右略张了两眼,压下嗓子道:“实不相瞒,上面大人有令,凡外地来允州客商,人地生疏,大人特为体恤,安置在建兴城中。如今只消我向上面大人回禀一声,保管太太一家人温饱无忧。”

  祈太太闻言眼睛一亮,拉着那文书手道:“大人若保得了我祖孙三代,可算是功德无量!咱们祈家绝薄待不了您,咱们世世代代记得您的大恩!”说着弯腰除下左脚穿着的绣金福字履,伸手进去在鞋底一抠,竟抠出一张纸来,摊在手上让那文书看。文书见是一张田契,不禁眉开眼笑,引着祈家众人往北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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