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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一寸灰_意展眉【完结】(50)

  周勇贵伏在地上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太后起驾时他便看出皇帝心绪不佳,是以连茶碗摔了他也不敢打发人进来收拾。后来见了苏颜华,他不禁喜上眉梢,赶着来回却仍旧触了霉头。里面皇帝久久没有出声,他觉得自己发根都立起来了,汗水也不知是冷是热,止不住从鬓旁滑下来,在下颌汇成一滴,再无声落下地去。良久良久方听到皇帝喃喃的声音。他怕自己听错,着意竖起耳朵,竟仍旧是:“让她走,朕不能见她。从今往后,朕,都不能见她。”他连忙答应着起身,方走到外间门边,却听皇帝高声唤自己,只得又反身进屋来。

  皇帝斜倚在榻上,一张面孔恍惚是淡然的神色,眸子里的光却散乱着,极为倦怠。见他进来好歹振作了一下,瞧他一眼,低低的嘱咐:“让她回去吧。你要好好跟她说,别吓着她。知道么?”周勇贵连番应承,出了暖阁门方抹一把额上的汗。

  太后午初时分回到寿安宫,进了二门便再也支撑不住,锦岚和两个小宫女好歹叉住了方安置在chuáng上。锦岚心中惶惑到了极处,反有些镇静下来,命人绞了滚热的手巾把子,细细抹去太后额上的汗珠,一面打发人赶紧去传太医,却叫太后虚抬了抬手止住了。只听太后极微弱的道:“我不妨的,别这么大张旗鼓的惊动了人。”喘一口气:“办了这件事,我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只可怜那孩子,从今往后在宫里——”说着又是一叹。

  锦岚闻言想了想,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她手上不觉停下来,瑟瑟的悄声问:“太后说的,是什么事?”太后喘了口气道:“方才我已经让他知道了实qíng。”锦岚犹不甘心,追问道:“什么实qíng?”太后又歇了半晌方答:“自然是她的身世。我已经告诉皇帝,她是他的妹妹。”锦岚着了魔一样死死怔住,忽想起来又问:“太后您——那皇上怎么说?”太后见她如此担心自己的安危,心里一热,浅笑了笑道:“你放心,皇帝圣明,虽然知道了实qíng也还替我留着脸面,并没有把我怎么样。”锦岚又问:“那苏——姑娘呢?”太后蹙了眉:“他对她,毕竟放不下,更不会把她怎么样。最坏的打算,恐怕是要将她一辈子困在宫里,也算是向我报仇。”

  报仇!锦岚只觉得惊惧、悲愤、慌乱、痛楚等等等等千百种说不出的qíng绪齐齐涌上心间。她为了改变这个结果,这些日子以来暗中动作可谓费尽了心机,如今却仍旧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突然退开两步扑跪在chuáng边的脚踏上,磕着头道:“太后恕罪!太后恕罪!当年是奴婢欺瞒了太后。请太后一定想个法子告诉皇上,她和皇上不是兄妹。苏姑娘她并不是您的孩子,她是我姐姐繁霜的亲生女儿。请太后一定禀报皇上!”

  混乱无理的一段话,惊得太后一下子坐起来,扶牢了旁边孩儿臂粗细的chuáng架方敢提声问:“你说什么?!”

  五十五章 蝼蚁不绝命

  锦岚方才一时qíng急脱口而出,此刻倒起了些后怕。她抬起头来偷偷瞧去瞧太后,见她一张脸上颜色灰灰白白,嘴唇同眼圈一样青黑发暗,双目大大的凸张着,盯牢了她,几乎不曾喷出火来。她好一阵心惊ròu跳,连忙狠狠垂下头去。须臾间,脑中念头早转了千万个,终于想着既然最难说的话已经出了口,索xing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或可有些挽回。当下又磕了个头,极力稳着声音道:“太后明鉴!苏姑娘她并不是您的女儿,她是我姐姐繁霜生的孩子。当年是奴婢欺瞒了您。奴婢,奴婢并没有调换孩子。”

  太后良久没有言声,蜷成一团的身子倚住chuáng架动也不动,直若入了定。又有好半晌,那只抓着chuáng架的手忽然一松,整个人轻飘飘就往后面倒下去。

  锦岚一声惊呼扑到chuáng前,却也只来得及抓住太后的一管衣袖。她小心翼翼探前去,只见太后木然的仰面躺着,眼睛仍旧睁得大大的,大到了极限,露出里面猩红的血丝,一根一根,网一样笼罩着,深陷着,触目的骇异。她双唇不停上下抽搐弹动,似乎是在喃喃自语说着什么。锦岚见了只怯怯的叫得一声:“太后——”手腕瞬间便被狠狠攥住。她不由往后一缩。太后借着这股力量挺了挺头,兀自用尽全力,问出的话却像是遭遇了疾风的一片枯叶,断断续续直打着颤:“你说你……你……那我的孩子呢?那……那他……”锦岚再也听不下去,慌忙把头往旁边一偏,腕上蓦地又是一紧。抓住她的那只手,瓷一样闷不透风的白色,乌压压的,带着些青灰,凉透了,一丝温度也没有,却无言的摇撼着,像是哀求。锦岚只是抿紧了唇,踌躇好一阵方再开口,语调不自觉向下一沉:“是,太后,仁亲王桓定,他是您的亲生孩子。”

  太后慢慢阖上眼,握住她的手也渐渐松开来,往旁边一倒。锦岚心中虚虚的发着麻,好像有什么东西沁进了四肢百骸,整个人软得脱了形,一歪身坐下去。十几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怕这一天,却又好像盼着这一天。她心中的那个秘密太巨大,就像一个石磨,碾着她,压着她,碾得她急火火、脆生生的xing子成了今天死气沉沉的一团泥,压得她时时处处的喘不过气来,几乎就快要窒息。

  她想起那时深秋,她姐姐繁霜与如今的太后、当时的皇后同一天临产。皇后屋中有稳婆cao持,屋外有太医坐镇,宫女、嬷嬷们各司其职穿梭来去,热闹非凡。可姐姐繁霜跟前却只有一个积年的老妈妈守着。因是秘密生产,连她也不能去探望。等到她好不容易偷了个空子从皇后那边出来,却听到了姐姐的死讯。

  她一路qiáng忍悲痛撞进屋里,只见姐姐的尸身静静的躺在炕上,身下大滩大滩的血迹来不及清理,已经变成了乌沉沉的褐红色。老妈妈将襁褓中的孩子递在她手上,一面絮絮的说些当时的qíng形,说她姐姐为了生下这个孩子,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连眼睛里都挣出了红红的血块。

  姐姐生的是一个女孩,在水纬罗的包裹里沉沉而睡,软软的一团粉嫩。她手忙脚乱连抱也抱不好,心里却仍旧定了主张——决不能让孩子跟她和姐姐繁霜一样!她不能为人奴仆,她不能身份卑下,她虽不是天之骄女,可她赔上xing命也要让她象个公主一样!

  她知道,皇后暗地里一向思子心切,愿意冒险庇护姐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这当中的用意自不必明言。她抓住了这一点心思,当天夜里偷偷告诉皇后,说那个男孩是她姐姐的孩子,皇后生的女儿已经被她和稳婆两人李代桃僵的掉了包。皇后听了这话果然没有怀疑。说了一通家国天下宗室人伦的大道理,最后仍不免暗中布置将孩子送出宫去,jiāo给远房表哥苏潘年抚养。

  那苏潘年家里原是皇后母亲的一门亲,因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故而幼时养在卢府,到十五岁上下方出来自谋生路。他一直以来极为恋慕皇后,也知道以自己的身家门第高攀不上,只得委曲求全娶了旁人。那时节,正逢他妻子难产而死,一尸两命。伤心yù绝之下忽得了个孩子,又是这样的身份来历,自然爱如珍宝。锦岚以为从此可以放下一颗心,未料想却还有今日!

  “太后!”锦岚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伏在地上急切的道:“是奴婢辜负了太后的一番信任,欺瞒之罪,罪无可恕!请太后重重的责罚奴婢!不,奴婢这就以死谢罪!”说着不住的咚咚磕着响头,忽然又跪行两步前来握住太后的手:“奴婢万死也不足惜,只是有一个请求,求太后念在这么多年的qíng分上,念在我那早死的姐姐面上,请您帮帮奴婢,帮帮皇上和苏姑娘!求太后,千万成全他们吧。”

  太后却只哧的一声笑,厌弃的甩开锦岚的手。她此刻心中异样的寒冷,就仿佛三九天硬往胸口塞进来一块冰,一块铁。冷得她只能狠狠的喘着气。忽然间嘴里晃过一丝腥味的甜,她抬手拭了拭唇边,只见手上一抹猩红的血迹。原来方才失神,咬破了嘴唇也全然不觉。此时一牵一牵的疼痛弥漫开来,竟比心口的更甚。她缓然转过头来,冷冷瞧定锦岚的脸,怨毒的哼声仿佛惊雷,响彻锦岚耳际:“你求我?这个时候,你想起来求我了?你瞒了我几乎二十年,二十年!这二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眼睁睁的瞧着,却没有一句话!那个时候,你怎么没想起来求我?”又咬了牙:“你把我当傻瓜一样瞒着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求我?此时来求,晚了!”

  “且不说姓苏的那个丫头是你姐姐的孩子,跟我毫无关系,就算是皇帝那里,你好好想想,桓定既是我的亲生儿子,那么敬妃害死了他,跟我结下的血海深仇自不必说,单单谋害皇嗣这条罪名,他们庄家满门获罪抄没九族都是应当的。她还想同齐王谋朝夺宫,我处置她,可谓是堂堂正正!我不计前嫌的帮一个仇人的孩子,帮了十几年,为什么还要再帮?再说,”她稍稍一顿,语声不由有些沉涩,“多亏了你,如今他只道我为了皇后的位子,狠心将自己的孩子抛在宫外不闻不问;只道我为了嫉恨他的母妃,害得他们母子分隔差点至死都不能再见。现而今皇帝心中的我,恐怕只有‘蛇蝎心肠’四个字。他恨我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再信我?你要我成全他俩,我索xing告诉你吧,此时此刻,莫说同他讲话,只怕临到我死,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能有了。”好一阵寂寂的沉默,太后竭力探起身子,yīn晦的目光不带一星人气,“你说,这些都是因为什么?因为谁?锦岚,你好好想一想再来告诉我,你说我该不该帮你?”

  锦岚闻言心下一片凄凉!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她当年自以为是一个的小聪明,却铸成如今这样难以收拾的大错!泪水不知何时迷朦了双眼,又夺眶而出滑落到腮边。太后的身影渐渐低下去,长长的叹息却又传上来:“唉,这都是命——命啊!”

  命!锦岚甩甩头,颊上奔涌的泪水也随着四散而飞。

  “命?”这个字在她心中不断盘旋重复,激起无数疑问只不得解答。什么是命?生杀予夺,我为刀俎人为鱼ròu的权力是命?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穷奢极侈的富贵是命?还是她和姐姐蝼蚁一样低贱卑微的xing命是命?“不!”她暗暗念了一声。要知道,蝼蚁尚且贪念残生,更何况她是一个人!她凭什么就不可以去挣、去拼?她凭什么就应该认命?不!她绝不认!她慢慢站起身来,双拳紧握,她心中仍存了万一的希望,她要亲自去求皇帝!

  锦岚来到乾德宫,早过了未时。

  自古好事不出门,太后惹恼了皇上的事,此时阖宫里早传遍了。不过,古语里还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谁又能断定这不会是他们母子俩演的一出戏?周勇贵无奈的浅笑,一面脚下生风赶出二门,脑子里却仍在暗暗沉吟:那锦岚品级上虽只是个宫女,可毕竟是太后跟前最得力的人,如今皇帝虽然说了不见,让他出来打发,他也不得不以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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