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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尽山河_蒟蒻蒟蒻【CP完结】(57)

  huáng昏,东城大狱。

  这座牢狱建在东城门外,故被称作东城狱。这里不同于大理寺狱,从不关押寻常犯事的三教九流,能沦落到这里的都是些重罪囚徒,大多逃不过一死。也因关进来的大都拖出去砍了,故而牢房内并不拥挤,反而空dàngdàng的很是清冷。

  卫长轩便坐在一间单独隔出的石牢内,半阖着眼睛,闻着空气中cháo湿的霉味,盘算自己的命大约是要到头了。刚下狱没两天,就有内监来宣了圣旨,说是十日后要将他斩首。

  得知这个消息时,卫长轩倒没有多恐惧,只是默默想着,幸好义父已经不在了,不会为他难过,陈绍也不在了,不然说不定会一时冲动再闯下祸来。也奚应该已经在去河西的路上,他不会得知自己被斩首的事,也就不会悲伤,那样就很好。

  等到宣旨的内监走了之后,牢狱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直到隔壁传来轻声的叩响,一个老头的声音隔着石墙传来:“原来你就是那个刚同燕虞人打完仗的小将军。”他轻啧了一声,“居然这么快就要被砍头了。”

  听他话语,并没有什么惋惜之意,反而像是调笑,卫长轩闷闷的,没有应声。

  老头也不以为意,哼了几句荒腔走板的小调,而后又道:“听说燕虞这次带了三十万人攻打云峡关?还记得几十年前,燕虞qiáng攻盘门关,我们兄弟接连几个月都不曾解剑卸甲,终是把这帮人赶出了盘门关。”

  卫长轩愣了愣:“老先生也是领兵打仗的人,不知为何会关在此处?”

  老头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没听见,只自顾自继续哼着小调,没有说话。

  卫长轩想了想:“盘门关在河西,老先生莫非是拓跋公的手下?”

  老头忽然停止了哼哼,他啐了口唾沫,骂道:“拓跋信,那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我自十三岁便跟在他麾下,出生入死地卖命,辛辛苦苦保卫大昭的疆土,中原人却明里暗里排挤我们东胡人。后来惹恼了拓跋信,说要带着我们投奔燕虞,谁知我这边刚刚带兵起事,他却又被中原人招抚了去,反倒把我们这些部下当做乱臣贼子抓了起来。我们兄弟死的死,关的关,我在这鬼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他倒好,继续做他的国公,做他的西北王,没廉耻的东西。”

  他翻来覆去咒骂了几句,这才想起隔壁还有个人,又收了声音,问道:“你呢小子,年纪轻轻,又战功显赫,却因鲁莽行事被斩首,难道就不后悔吗?”

  卫长轩沉默了片刻:“走到今天这一步,皆是我自己所做的决定,我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

  老头怪笑了一声:“你这样的豁达真是少见。像是前些天关在这里的水部郎中,就全不如你想得开,整天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真是吵死人了。”

  卫长轩一怔,他依稀听说这些年huáng河水患连连治理未有成效,今年更是溃堤千里,淹死灾民无数,而后又牵扯出水部郎中芮和盛将赈灾银两中饱私囊的事,前几日这芮和盛方被斩决。

  “他既然贪了银子,就该知道被查出来只有死,又抱怨什么?”

  老头随口道:“他说那些赈灾银两只有一小部分落入他的腰包,贪赃之人大有人在,他只是个替罪羊罢了。又说如今治理huáng河水患之人大多不谙水利,藩镇又四分五裂,不肯合力共治,错不在水部云云。”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好在他话够多,又跟我说了不少近些年的新鲜事,大昭同燕虞开战的事也是听他说的。”

  “看来,你虽然关在这里,对国家之事倒是上心。”

  老头又啐了一口:“谁管这些中原人,便是燕虞真的铁蹄南下,打到建安,老头子也只会拍手叫好。”

  卫长轩冷声道:“你身为大昭的子民,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羞愧么?”

  “羞愧?”老头又怪笑起来,“当年我有一位同袍,跟你说过一样的话。他是中原人,跟我们同属拓跋信的麾下。说起来也怪,他这个人身手极好,又十分神勇,一点也不像胆小懦弱的中原人。我们原本都存了瞧不起他的念头,可后来却都对他十分钦佩,与他兄弟相称。”

  他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后来,拓跋信想投靠燕虞,允诺将盘门关以西三座城送于燕虞可汗。前面两座城接了令立刻便打开了城门,而我这位兄弟不但不肯接令,反而执了一柄长枪守在城门内,称任何人想要打开这扇门,就要赢过他手中的枪。我不肯上去跟他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冲上去与他厮杀。那一天,他从天亮战到天黑,脚下没有挪动一步,身上受了无数的伤,有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他的卫队死伤了大半,尸体堵着城门,始终没有打开。”

  卫长轩在黑暗中沉默地听着。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拓跋信被招抚,送给燕虞的两座城池也没有追回,但是你知道我的这位兄弟,下场如何么?”

  卫长轩听他语气yīn冷,似乎饱含着无尽的怨毒,他不敢猜测,只轻轻摇了摇头。

  老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被诬陷成擅自向燕虞投诚的叛国者,所有人都一口咬定那两座城是他亲手送出去的。而后他被抓回建安,因拒不认罪被活活打死在狱中,此后又被株连九族,亲族血脉没有一人得以幸免。”他说完,又重新怪笑了起来,“我便是从那时起,再也不信此朝此国,还有什么昭昭天理。”

  卫长轩似乎被这个故事所震惊,久久没有说话。

  老头的笑声在石壁间回响,有些刺耳:“你瞧,你在沙场出生入死,回来却因得罪一个废物王爷而被治罪斩首,跟我那位同袍何其相似。中原人便是这样愚蠢,总是亲手把大好男儿断送,只剩些无用的废物,守着方寸的国土,荒yín享乐,你还顾念着他们的好处么?”

  隔着石墙的年轻人仍然没有答话,他们就此停止了jiāo谈。

  第50章 觉察

  牢外传来淅沥沥的雨水声,一场秋雨不期然地落下。明日清晨,便是十日之期,这个时候,卫长轩心里竟出奇地平静,甚至有些发空。

  石壁上又传来叩击的声响,打断了秋雨的声息,老头的声音隔着石壁传来:“哎,小子,你说,那帮人是不是把你忘了。按理说,这个时辰,也该送断头饭了。”

  卫长轩轻轻笑了一声:“忘了也不打紧,死都要死了,还差这一口饭么?”

  “你倒是豁达。”老头啧了一声,又叹气,“说起来,我还真想在你行刑前看看你究竟什么模样?”

  卫长轩微觉奇怪:“哦?”

  “听那水部郎中说新晋的卫将军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在沙场上更是如名剑出鞘,大杀四方,连燕虞人都为之折服,称为‘美阎罗’,说得老头子也好奇起来,想亲眼见见究竟是怎么个人物。”老头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喃喃道,“从前,我那位同袍也是容貌极为出众之人,不知你二人相比又如何。”

  卫长轩听着他的话,脸上微微露出苦笑,暗道这老头着实在狱中关久了,才会惦记这样不相gān的事。

  正在这时,通往地牢的长阶上传来脚步声响,一丝光亮晃晃悠悠沿着石阶照了下来。进来的不是狱卒,而是东城大狱的典狱长,他肩上湿了一片,显然是冒雨而来。待走到卫长轩的石牢前,他才停下脚步,从腰间哗啦啦抖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大门。

  卫长轩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只觉那眉眼都如木刻一般纹丝不动,只伸出手,似是在邀请他出去。

  难不成要提前行刑?卫长轩心中微觉古怪,他走出牢门,却不见典狱长给自己拷上枷锁,这个沉默的男人只背转身,提起灯笼在前引路。卫长轩也不多问,跟着他慢慢走上长阶,等到他们走到了最上一阶,四周忽然黑压压跪下来一片人:“卑职恭迎卫将军。”

  卫长轩后退了一步,他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依稀看清来人的身份,都是在羽林卫中的手下,不由有些讶异:“你们……”

  “卫将军。”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那是唯一站在这群人中的一个人,他微微拱手,“将军的罪名已被洗清,官复原职的旨意明日才到,我先接将军出去。”

  卫长轩看清他的面孔,更是惊奇:“你是……二公子?”

  夜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桐油马车的车檐一滴滴向下滚落,溅出一片连绵细碎的声响。车内点着灯,倒是十分明亮,映在卫长轩和杨琮脸上,两人的神色都有些许久未见的尴尬。还是杨琮清了清喉咙,将这几日的事一一说明,而后才道:“自杨玦入狱,陈将军、汤尚书等列位大人便加紧上疏为卫将军脱罪,加上先前四弟自己回了穆王府,那条劫掳宗室子弟的罪名自然也就作罢了……”

  卫长轩听到这里,急声问道:“什么,四公子他自己回府了?杨玦有没有把他怎么样?”

  杨琮摇了摇头:“只是饿了他几天,他这两日将养着,身体倒无碍。”

  卫长轩虽听他这么说,眉头仍是紧锁,显然放心不下,低声道:“我那日分明派人送他离京,他怎么又回来了。”

  杨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看来卫将军对四弟回护得很,往后只怕更让你想不到的事都有。”

  卫长轩微有些警觉,看了他一眼:“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杨琮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是道:“将军这几日也受苦了,等回了府便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入宫领旨谢恩呢。”

  卫长轩微微撩开车帘,向外一望,依稀辨出这是通往将军府的方向,终于有些信了自己莫名脱罪的事,他静了静,才道:“二公子这次回来得突然,却还有这样的雷霆手段,当真让人刮目相看。记得两年前杨玦便是这么突然回京除了杨玳,没想到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二公子却是那只huáng雀。”

  杨琮又是一笑,笑容极苦:“卫将军说笑了,我明知树下有人执了弹丸恭候,又怎敢做那只huáng雀。”

  卫长轩听他这样说,不由挑高了眉毛。

  “卫将军,你从前也在穆王府,应当知道我在府中是个什么qíng形。我不比别的兄弟,是庶出出身,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往日大哥吩咐我的事,我不得不听,三弟吩咐我的,我也要去做,我跟他们名为兄弟,实则同奴仆也差不了多少。”杨琮盯着车内的火光,慢悠悠地道,“我一味忍气吞声,并非有什么天大的抱负,我心中所愿,只是活下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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