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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_晓渠【完结】(48)

  可不管公子xing格如何淡定,如何波澜不惊,他身子是不给他长脸的,这囚禁的一年,几乎大半是病着的。尤其入冬以来,因为院子里没柴火取暖,也没冬被冬衣,公子病得是越发狠了。这身子上一虚下来,神智就很难清醒,有时候坐在窗户边儿,也不知是在寻思什么,更会说些唐顺儿听不太懂的话,弄的他一头雾水。

  过了晌这饭总算是送过来了,馒头硬得跟石头一样,唐顺儿心里把那些奴才骂了个遍。好在院子里有几棵树,他挑着低处的枝桠掰了几条,在屋里生出火,用个破瓦罐将那粥不粥,汤不汤的稀饭热了。折腾好半天,却发现知秋已经躺回chuáng上了。

  “公子,吃饭了!”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您从昨儿晚上就没吃,怎会不饿呢?趁热吃点儿,来。”

  唐顺儿送到他跟前,却发现知秋的脸上一片cháo红,往额头一摸,烫得唐顺儿一缩手,如今生病也不那么惊吒了,反正不会有人管他们:“公子,您烧着呢,更得吃点儿了。”

  知秋被他磨得没办法,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稀饭,就摇摇头,不肯吃了。唐顺儿没办法,将剩下的都留着,谁知道下顿饭什么时候送来呢!他没敢离开,守着病中的知秋。

  公子似乎被接踵而来的梦纠缠着,嘴唇蠕动着,好似在说话,又没有声音发出来。唐顺儿将能找到的衣服都拿来盖在被子上,希望能暖暖公子的身子,又用剩下的火烧了点水,灌着喝下去。入夜,冷得仿佛身体里的血液都要结冰了,公子一直梦魇,翻来覆去地,似乎和什么撕扯。

  第二天早上,什么动静都没了,知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气息紊乱。唐顺儿害怕极了,跑到门口去拍门:“要出人命啦!公子要不行啦!快让太医来看看!”

  外头开始不相信,他喊了一上午,总算有个人进来,朝chuáng上的知秋瞧了眼,对他说:“等着吧!通传去了。”

  虽说通传,却一下午不见个鬼影子来,唐顺儿刚要去问,知秋却自己醒了,对他说:“有没有稀饭,再给我找些来吃?”

  “有,有的,给您留着呢!”唐顺儿连忙把热过的端给他喝了小半碗。

  知秋吃完,觉得身上有力气了,从枕下摸出个小匕首,递给唐顺儿说:“我身边就剩下这么一个值钱的东西了,你留着。”

  唐顺儿吓一跳,不肯接:“这是万岁爷送您的心爱之物,奴才不能要。”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如今我说话你也不听了?”知秋将小匕首塞进他手里,“这上面有几颗宝石,你弄下来藏好,将来若有机会出宫,卖了换两亩地耕。”

  “公,公子,您这是gān什么呀?”唐顺儿普通就跪下了,“唐顺儿这辈子就伺候公子,哪里也不去!”

  知秋伸手拉他,却有使不上力,语重心长:“我当初就不该再带你回来,如今,你要出去也非易事了,但至少不用和我挨冻受饿。”我死了,你就解脱了,知秋怕这么说,唐顺儿难受,便将这后半句咽了。

  太医终究是没有来,而知秋从身体到神智,是一天不如一天。自从那日和唐顺儿说完那番,不是竟日睡着,就是说些糊涂的话,更是水米不进。唐顺儿心急如焚,这天,趁着知秋还在昏睡,揣上那有玉玺的匕首到了门前,狠劲儿地叫门,外头没办法,给他开了,他将怀里匕首一现:“此物如同万岁爷亲临,你们还不都跪下?”

  外头的禁军头目探过一看,果然有玉玺之印,黑压压跪倒一片。唐顺儿见状继续说:“带我去见万岁爷,否则你们就是抗旨!”

  洪煜正在和人商谈战事,见有人传报,说唐顺儿拿了信物来见,一时好奇之心顿升。唐顺儿?可有好长时间没听说那主仆两人了。

  “宣。”洪煜说。

  唐顺儿进来便跪,开门见山哭诉道:“请万岁爷救救我家公子,公子他,他,快不行了!”

  “什么?”洪煜皱眉问,他可有小半年的时间对那院子的事不闻不问了,“你家公子怎么了?”

  “公子弥留,万岁爷要是不去,恐怕就见不到公子最后一面了!”

  洪煜大惊,这一年来,他对知秋的恨已经不如以前那么qiáng烈,所谓无恨,便也不会那么在意他,因此才能如此冷漠和忽视。如今唐顺儿说的,确实煞到他了。知秋不过二十几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却已是弥留?

  到的时候,知秋并不是想唐顺儿说的昏睡,而是坐在院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洪煜有些不悦,觉得被唐顺儿骗了。 可他很快觉察出不对,这滴水成冰的三九天,他穿着皮氅的披风,还觉得冷,知秋呆坐在寒风里,身上只穿了件粗布的跨衫,细白的脖子,gān枯的手脚都袒露在外头,却似浑然不知冷暖一样。

  “公子,万岁爷来看您了!”唐顺儿连忙走过去,在知秋耳边说。

  知秋从沉思中回过神,眼睛幽幽地看着唐顺儿,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讷讷地说;“仁喜回来了,你看见他没有?”

  “哎哟,公子,您回头看看谁来看您了,是万岁爷。”

  知秋这才转过头,朝洪煜看过去。洪煜当时就呆了,知秋瘦得只剩一双眼睛的脸,面对着他,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容,似乎认出了他,又没打算起身请安,却突兀地说了句:“洪煜,你来啦?”

  唐顺儿吓得跪在地上,恳求道:“万岁爷原谅,公子病糊涂了,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知秋却全不理会唐顺儿的惊慌,走上前,拉住洪煜的袖子,说:“下雪了,你冷不冷?走,进屋去。唐顺儿,你去暖壶酒来,给皇上暖暖身子。”

  说着话,就拉着洪煜进了他的屋。这一走进来,四壁空空如也,屋里连炉火都没有,桌子上几个破旧的碗罐,里面是剩下的稀饭和黑乎乎的冻馒头。叶知秋一生丰衣足食,恐怕不曾如此破落窘困过,洪煜眯眼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模样,故意说:“叶知秋,你苦心施计,骗朕过过来,就是为了装疯卖傻吗?”

  知秋这会似乎回过神来,楞楞地瞧着洪煜,嘴里默默念着:“装疯卖傻?”说着,似乎怕了,扭头寻找唐顺儿,“唐顺儿呢?唐顺儿!”

  “奴才在这儿呢,公子,您好歹清醒清醒,万岁爷说,他并不知道您吃不饱穿不暖的事,公子,您听到奴才的话没?万岁爷不知道他们欺负您,nüè待您!”

  知秋似乎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突然扭头对洪煜说:“知秋舞剑给你看吧!”

  洪煜有几年没见过知秋舞剑了,他似乎已经遗忘那个月光下,雪夜里,如同鬼魅一样致命地吸引着自己的少年。知秋顺手拿了支烧剩的枯枝,走到外头,仰手便舞。而他的脚步明显虚浮,再没有当年的轻巧灵xing,他如今那么瘦弱,风从他宽大的衣衫穿过,他似乎抖一抖,好象那两片粗布之间,根本就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桂花,没有玉笛,手里是跟他一样枯败不堪的残枝,叶知秋坚持着,在风雪之间,努力地回忆着往事,一桩桩,历历在目。他舞得很吃力,身体里只有那最后一丝残留的力气支撑着,仿佛一停下来,就要倒地不起。

  “叫朕洪煜,”他想起那温暖如chūn的怀抱,想起他抚掌而笑,“叶知秋啊,你可真是天下至宝!”想起他马背上雄姿英发,缱绻时温柔的细吻……风雪袭来,知秋阵阵地,开始忘记自己是谁,空白,象月光一样侵she进他的灵魂,他只记得洪煜,记得那个将自己,轻轻地,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他说,朕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知秋忽然觉得疲累得很,他扭过头,穿过无边的风雪,看着那伟岸的身躯,说:“洪煜,我舞不动了。”

  没人说话,两人之间,似乎近在咫尺,又好像遥不可及。

  “下辈子吧!”

  知秋说着,冷不丁地笑了。

  那一笑,如同chūn寒里,枝桠上还披着残雪,梢头却开出一朵惊人的花!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笑,只觉得这天地之间,顿时失了颜色。寒夜漫漫,雪色苍苍,在那笑容还未收敛的瞬间,知秋的身体,笔直地,倒了下去。

  “知秋!!!”洪煜快步上前,接住垂倒的身体。怀里的身体,没有温度,没有重量,可他的手,却用力地捉住洪煜,不肯松开。

  洪煜不敢动,他怕哪怕自己细微的动作,也会惊动了知秋的心魄灵魂。他唯有反握住知秋的手,紧紧地,仿佛要抓住他的一生。

  知秋似乎笑着,黑眼睛里,回到当年的云根山下,他在斑驳的树木间,灵巧地穿过,身后的洪煜,一遍遍细细地找寻……他们擦肩而过,都没有看见彼此。

  尾声

  五年后。

  初夏,园子里一片暖融融。这园子修了五六年,如今总算修葺,殿亭楼阁,水榭歌台,种满奇花异卉,养着花鸟鱼虫,普天之下,难觅第二初如此别致的园林。

  这是洪煜送给知秋的礼物。

  五年前,当太医和他说知秋“横竖不过三五年的寿命而已”的时候,洪煜终于明白,自己和知秋剩下的时日,是过一天少一天,而知秋的短命,几乎就是他这些年渐渐施加的。

  知秋醒来,恢复了以前调皮耍赖的个xing,似乎对很多事都不再有印象,包括他自己惊人的身世。他依旧日日伴在洪煜身边,下棋聊天,讨些稀有的吃食,和上等的好酒,日子过得无比满足。

  洪煜将叶家从天牢里放了出来,革职的革职,入狱的入狱,数罪并罚,剩下的就是一群妇幼而已,并且下旨,叶家后代永世不得为官。但他至少没有象朝廷上预测的,将叶家满门抄斩。

  叶文治靠自己私设的jīng兵起家,显示了不可多得的领导之才,五年内,收编了南方数省的叛乱和异族小国,在和洪煜的常年争斗中,势不可挡地夺去了长江以南大片大片的土地。

  这一些,洪煜都没有和知秋说。他不想试探知秋还有多少记忆,只要他仍然记得自己,仍然象以前那样爱着自己,依赖着自己,洪煜心满意足。他从没体会过一种感qíng,象这样隽永,可以融化恨和嫉妒。

  这日中午,他从御书房徒步走到知秋的园子,见他躺在竹塌上,正看着书。旁边的小几上,放着已经没热气的补药。洪煜走上前,捞起在竹塌上的身躯:“怎么还没吃药?”

  “哎,皇上今日来得早!”知秋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朝他身后看了看,“皇上允诺带给我的贡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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