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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遮天,一手捶地_容九【完结+番外】(138)

  景岚问我:“究竟,是我不把他当成父皇,还是他不把我当成皇子的?”

  这一点,我无法反驳半句,他见我哑口无言,又笑了笑,“你以为我回来,是因为我反悔了,重新恋眷皇位了么?你可知,那几年绮萝随我在外受了太多的苦,我纵满腹经纶,到了民间却是四处碰壁,虽不至三餐不继,却总难免为生计而奔波……但即便如此,我也从没想过回到原来的位置……”

  “那……是为何……”

  “直到绮萝生了重病。”景岚深吸一口气道,“我变卖了所有的家当都无法替她医治。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想到回去求父皇,就带着绮萝赶到了皇城前,让朝中旧友替我去告之父皇我的来意,却被拒之门外。我只能等,一直等到第三日,他才派人来给了我五百两银子打发我离开……可是那一夜,绮萝……没能熬过去……”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如果……如果他肯早一点来见我,哪怕早一点让宫中的太医替绮萝治病,绮萝就不会死!是他!是他害死绮萝的!”

  桌上的灯晃了晃,我感觉到一丝凉意,景岚道:“自那以后,我终于明白,这世上,若无权势在手,你根本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最心爱的人都无法保住……”

  我的心微微一颤,他道:“你与我不同,你与宋郎生私奔时,尚有父皇为你们铺路,有银子,有贵人相助,能够随时买一间屋舍过安逸的日子……”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你知道我们在哪儿?”

  “你动用了那么多人脉,我焉能查探不出……”他自嘲道,“你一心想要过清净的日子,我又何必去搅扰你……我以为,至少你不会阻止我……”

  我紧紧握住衣角,“大哥,当年你在我身上下的忘魂散并没有要了我的命,足以见得你还是把我当成妹妹看待的,可你为何对景宴却起了杀心……他毕竟——”

  “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景岚漫不经心地打断我的话,“你以为我同你说这么多,是想要博取你的同qíng?不,我只后悔当初尚存一丝犹疑,不论是对你还是景宴,到头来,我终究还是输给了那所谓的一念之仁!”他略略抬头看了我一眼,“话已至此,你以为我还会将太后藏身之处告知于你么?”

  我沉默了许久,“你处事素来谨慎,不轻信于他人,又怎么可能会把太后放心jiāo与外人看管?景宴重病期间,你甚少离宫,太后多半是被你软禁在宫中的某一处,我就不信搜遍皇宫什么线索也探不出。”我缓缓起身,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我来不过是想求一个答案,原本就不是来探听太后下落的。”

  见我yù离,他往前踏出一步,“若太后平安归来,你以为她会容你平安活在这世上?”

  他拖动着腿间的锁链,双手搭在木栏之上,眼中冷冷地,“父皇走了,景宴走了,连你的公主尊宠也不复存在了……你心中清楚得很,到了今日这番地步,你若不能自私一次,便是与他此生无望了……”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和我说起这个,心中蓦然一空,“你……”

  他墨色的瞳仁映着跳跃的烛火,“我是输了,可我并非输给了景宴,也不是输给了父皇,更不是输给了宋郎生。我是输给了上苍,是上苍给了我这样一个从出生起就已注定好的命运。你也一样……小妹。”

  他唤我小妹。

  我感到自己的双肩在微微发抖。

  我想,这就是命运的可怕之处,如果大哥当真是父皇的亲生皇子,也许今日每个人的结局都会是很好很好的。

  “早点歇息吧……”眼眶一片水雾缭绕,转身离去之时,我听到自己低沉的嗓音,“多谢你。大哥。”

  第二日,大理寺丞邀功似的来告诉我,太后果然是被藏于景福宫的地窖之下,虽已昏迷两日,但太医说并无xing命之虞,只要好生歇养,不日便能康复。

  我笑了笑说:“那甚好,你又可以升官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道:“还多亏了你提醒……只是你却不让我告诉他们……”

  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说了顶多是在我的死刑罪里加上一笔功劳改成无期徒刑,倒不如多把机会让给颇有前途的年轻人,也算还了他那么多顿美味佳肴之恩了。

  本来与这小兄弟还算投契,还打算在离开前好好与他道声别,没想到当日夜里,我就被一拨看上去来路不明的人不声不响地给带出了大理寺。

  一般qíng况下,能把一个死囚带出天牢的不是劫狱的就是以权谋私的,考虑到劫狱是不可能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所以就在我糊里糊涂被这班人送上马车的时候,基本就能够判断出是谁的手笔了。

  当马车缓缓停下,我掀开车帘一眼望见眼前的府邸时,倏然,有一种时过境迁之感。

  襄仪公主府。

  马车上的人没有继续跟上来,我推开府门,掌心触及一片薄灰,我想,如果柳伯还在,他一定不会忍受堂堂的公主府门不擦得光光亮亮。

  夜寒幽凉彻骨,我缓缓踱入府中,曾经此处花团锦簇,院中架满蔷薇和海棠花,如今独独一湖沁水,冷月随波,一切骄傲与繁华皆湮没沉寂。

  人生如此变幻无穷,我莫名想起那一年把他迷晕掳入宫中盛气凌人地同他说:“如今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宋郎生,这驸马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那时候,天高云阔,花正浓,我们都还无知而无畏。

  阶下青石子蔓成甬路,沿着游廊一路通往内院,这条昔日与驸马回屋必走的小道上,青藤蔓延,丝丝垂下,是后来府邸毁损后新种的。

  当时驸马出征,我尚不知自己的身世,只想着好好栽种,让他回家的时候能看到这一片勃勃生机。

  没想到,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我走着走着,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小道尽头处的碧树下。

  银光清辉洒落,树下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侧影,此刻,却也陌生到极致。

  宋郎生听到了脚步声,霍然回过身,不等我反应过来,身子蓦得一紧,已被他用力地带入怀中。

  温暖的气息依旧,怀抱依旧,依旧令人深陷,沉溺,万劫不复。

  凉风里夹杂着糙木气息和他沙哑的嗓音:“我不该丢你一人在天牢里这么久。”

  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忍了太久太久,几乎快要止不住了,我说不出话来,他以为我还在恼他,想要替我拭泪,却又定在半空,“阿棠,我在延福宫所言……并非是……”

  “我知道的,你若不与景岚达此jiāo易,他又如何能许你进宫,你不进宫,又如何能挽回局势,你不顺势而为,此时,我又如何安然与你相见,”我截住了他的话,抬头擦了擦眼泪,“你瞧,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会为这种事误解你。”

  “阿棠……我……”

  我问:“那一年,你在陈家村火场救我出来,我们回宫后一直很要好,可没过多久你就疏远我了,不论我如何质问,你都置若罔闻,你在父皇寝宫前跪了一夜,我想陪你,你又弃我而去,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了?”

  宋郎生沉默须臾,“那时,皇……父皇见我不愿配合潜于旧朝党羽之中,一怒之下便将你我的身世告知于我……他告诉我,我真正的身份是大庆的皇子,根本不是前朝皇嗣……彼时我难以接受,他给了我第二个选择,若我固执己见,他便要将你我的身世公之于众,我……”

  所以,不论我如何恳求,如何误会,他都不愿做任何解释。

  他承受了所有的一切,隐瞒了所有的一切,只是希望我能够一直无忧无虑地做那个襄仪,父皇宠爱的女儿,万民眼中高高在上的公主,永远都不必知道这残忍的真相。

  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件事当真能够遂心如意?

  我问:“那金殿下的圣旨,你也是早就知qíng的么?”

  他轻轻点了点头,“他始终对景宴的病况放不下心,若有个什么万一,他盼我能够力挽狂澜……”

  我抬头看他,“这些话,何以你从未与我提过半句?”

  他顿了顿,“那时景宴的身体状况比想象的要好,在整治军qíng处理朝政上更是顾虑周全,我知道他能担此重任,故才放下心来,选择同你离开……”

  我喃喃打断他的话:“那个时候,你只要同我说了,我决计不会任xing到要你带我逃离军营……你知道我的,我从来就不是罔顾大局的人……”

  宋郎生静静望着我,他的眼,即使在这样的黑夜中依然清澈,“你一直都在委屈你自己……阿棠,我只愿见你率xing而活,不为任何事所牵绊……”

  我心头为之一颤。

  不为任何事所牵绊,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望。

  可是凡间处处是苦难,又有谁能真正肆意而活?我不知真相之时,尚且能够在民间随心所yù,然而那时的宋郎生,便真能卸下所有,问心无愧地采jú东篱么?

  若当真如此,他又怎么可能轻易地脱离广陵的大牢,赶回京城来呢?

  我没有说话,宋郎生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周围静得很,我稍稍望了一圈,问:“你深更半夜地把我从天牢接出来,只怕现下牢中已有另一个‘萧其棠’代我受过了吧?”

  他稍稍一怔,点了点头道:“我实不愿你再继续深陷大牢,眼下,也只能先如此了,但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想办法赦你无罪。”

  我摇了摇头道:“我手握权柄的那几年,那些父皇无法名正言顺要保的人或是想杀的人,哪个不是经我的手去暗中命人捏造证据,方才达到目的的?哪怕是在当时,朝中的弹劾奏疏就从未间断过,只是朝中几位元老多半也能猜出那些与父皇有密不可分之关系,又岂能当真摊开来明说?墙倒众人推,且不提以往的旧恨,一朝天子一朝臣,都已经换到第三代了,你可见如今朝中的重臣权臣与父皇时期可有大的异动?这班氏族党羽早已拴成一线,他们不让景宴动摇他们,自然也不会甘心让你去撼动。所谓敲山震虎,这一次,他们表面上如此对付我,实则也是在试探你。倘若你当真罔顾他们的党羽结盟之力,坚持要替我正名,那么下一步,你完全可以动摇他们的根基——他们会容许这样一个你做他们的帝王么?你的身世尚有空隙可钻,在朝中并无半点人脉,至少在你完全掌握到兵权以前,你绝不能再为我冒此风险了,否则,我,你救不了,连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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