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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_Dome【完结+番外】(16)

  尽头没有墓碑,也没有树木,但是平坦的地上开出了无数不知名的纯白色野花,像星星一样布满墓地最偏僻的边缘。在那里有一个人,当察觉旁人接近而转身之前,他面对低矮的缠满牵牛花的围墙久久站立着,就像一座树立起来的雕像——在这个本来就无所谓时间的地方,可以说是必要的,也可以说是多余的。

  莉狄亚有点吃惊,虽然没见过面,而对方显然不知道她,但她一眼就认出这个穿黑色外袍的年轻男人是谁。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打扮得像一个普通教士,但是在莉狄亚的脑海里,那令人深刻的外表已经被设想过许多回了。

  “您也是来凭吊的?”埃默巴赫主教礼貌地微笑着,带着他那个阶层对教众特有的和蔼,“这个墓园很大,也许您认错了位置。”

  他想独自呆着,莉狄亚心想。但是她故意反问道:“那您呢?这里是空地,没有墓碑,您如果是来凭吊的……”

  “我是在凭吊。”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没有墓碑。可是这下面埋葬了死者。”

  “死者……”莉狄亚仔细观察这片看似安详的土地,突然打了个寒噤,感到她所熟悉的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

  莱涅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始严肃地回答她:“你的感觉很敏锐……是的,很多死者。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给他们立个墓碑呢?”

  他低下头去,沉默了很久。“他们无法得到墓碑。除了我,也许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就连埋葬在这里的权利,也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为了能够让他们宁静地安歇。”

  “他们能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谁叫他们不能安歇呢?”

  莱涅看了她一眼,弯下腰去,莉狄亚看着他在丛生的白色野花中摘下一束来,拢在手中就像握着圣饼。“你失去过亲人和朋友吗?”他突然低声问。

  “都有。”她回答,“那几乎夺去了我的一切。让我觉得地狱就在身边。”她垂下眼帘,想起遥远的记忆中的那个人,同样埋葬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岗,也许除了她同样没人知晓。

  “假如是某人夺走了他们,你会怎么做呢?”他转过脸,深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莉狄亚听见这句话,愣了一下,一直恬静的脸上突然被bào戾的yīn影笼罩,她咬着嘴唇,脱口而出:“假如有一天我知道是谁的话,一定会要他付出代价。”

  “没错。所以拼命挣扎,活下来,就是为了迟早到来的那一天……不,不是的,应该说……尽管我们除了凭吊之外,不能为死者做任何事qíng。”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袒露了过多的东西,于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将双手笼在袍袖里,略一点头,便顺着通往教堂的幽暗的小道匆匆离去。莉狄亚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上帝啊,兰德克,这和你信里描述的维尔纳·冯·莱涅一点也不一样。”

  圣母教堂在这个时候很安静,莱涅从堂后的圣器室进去,想确认一下祭坛上的蜡烛是否还在燃着。尽管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教堂里突然黯淡下来的光线,他也惊讶地发现一个高高的黑色影子,那模样就像装饰棺材的可怕的雕像,远远地立在走道上,沉默地看着他和他身后悬挂的十字苦像。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如同被钉在那儿般动弹不得,一时间忘记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走过来,在祭坛的围栏前面站定,与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然后缓缓地揭开风帽,露出那张端正的面孔。被思念和诅咒了千百万次的面孔。他居然还在笑,居然还笑得出来。这是莱涅在心里唯一默念的一句话。

  “惊讶吗?这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亚瑟·卡尔洛夫不急不缓地开口,“圣马克西姆那次我一直觉得很遗憾,没能好好跟你谈谈。不过这是你的地方,不会再有人来打岔。”他说着,同时想要推开围栏,登上祭坛的台阶。

  这个动作触动了莱涅僵硬的神经,他终于脱口而出,喊声滚过高高的穹顶,大得令他们两人都措手不及——“停下!!!”

  他激动地喘着气,语调变得尖厉刺耳。“停下!不许上来!你这种人不配踏足祭坛!”

  亚瑟皱了皱眉,看着对方紧张地缩着肩膀,瞪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禁嗤笑出来,摆了摆手:“好,那我就让你一个人呆在那种地方好了。只怕你不能永远那样。我来是特为警告你,埃默巴赫周边发生了农民bào动,领主被杀,很快你们也不会高枕无忧。”

  “是吗?那我感谢您带来的好消息。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莱涅嘲讽地回应道。

  “呵,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我想要的何止于此呢?”

  “在妄想这些之前,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派人逮捕你吗?”

  “莱涅主教,您担心我污染你们的祭坛,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从上帝脚下逮捕人会污染圣地吗?”亚瑟很自信地接道,似乎早已想到这一点。

  “你应该不知道我从哪里回来吧?”莱涅冷冷地说,“我从墓地回来。”

  亚瑟撇了撇嘴:“那与我有何相gān?”

  莱涅握紧了拳头,突然发觉自己还攥着刚才摘下的花束,几乎把它们捏碎了。“你问与你有何相gān!你知道那里埋葬着谁吗?那些人全部是因你而死的!”他将那些散发着新鲜清香的枝叶和花梗全部狠狠抛出去,眼看着它们洒在他头上,顺着深红的发丝缓缓滑落,“而你居然敢站在他们的头顶上宣称,你要制造更多的牺牲者!呵!或许你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吧!”

  亚瑟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就在莱涅以为他陷入颓丧的时候,亚瑟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令他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猛地撞在坚硬的大理石围栏上,耳朵里嗡嗡作响。亚瑟伏下身,趴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着,那可怖的声音几乎让他战栗起来:“告诉你,他们绝不是因我而死,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自由地选择了我,自由地选择了死。并且所有人的名字,我都能一个不漏地拼出来。这是我所背负的十字架,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当时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放弃了你。”

  第三章

  主教秘书不得不小跑起来才勉qiáng跟上莱涅的步伐,而后者不管不顾地一直向书房走去,他只得提高声音问:“您说什么?”

  “召集所有的神父,马上起糙一份文书jiāo给市政厅!”莱涅头也不回地说,“还有,跟克勒市长约个时间,说我有急事找他商量!”

  “可是克勒市长他……”

  “我知道他一向对我们不满,我会应付。现在非同寻常。”他握着房门的铜把手,感觉它非常冰冷。“在埃默巴赫通缉这个人并搜查他的同党——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

  他重重地合上门,把自己关在里面。与此同时他无力地倚靠在那里,肩头开始小幅度地抖颤,接着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想起就在刚才的礼拜堂里,亚瑟就站在自己面前,一颦一笑都清清楚楚,对于任何指责和威胁全部满不在乎,一如既往,而自己居然一动都不能动,眼睁睁地目送他面无表qíng地从门廊走开。只有散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零零碎碎的花梗证明他曾经从上面走过。

  他握起念珠,机械地一粒粒拨动着,口中模模糊糊在念的却不是玫瑰经,而是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和年轻亲切的面孔,现在居然只能在他自己的祷词里出现。念着念着他便哽咽了,向着苦像跪了下去,泣不成声。好的,现在你尽管走吧,只要你在埃默巴赫一天,我就会证明你是完全错误的,你是有罪的,而且叫你偿还一切。

  埃默巴赫市政议员的家宅比不上主教府的一半豪华。它只是简单式样的二层木制楼房,在此地随处可见。年轻的洗衣女工在低矮的楼梯间里穿行,费力地将满满一篮洗好的被单放到院子里,在喘口气的间歇摘下白头巾擦了擦汗珠。她看见那个新来的女孩正在那儿劈木柴,手脚利落,脚边整整齐齐地码好了一摞。阳光在把她束起来的长发映成了橘huáng色,挽起的衣袖下面胳臂纤细而结实。

  “你真有力气,莉狄亚。”她不禁赞叹道。

  “这没什么,我以前也经常做这些事qíng。”莉狄亚温和地笑笑,将斧子搁到一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安娜?”

  “如果你愿意帮我把这些被单晾起来就再好不过啦。”

  她将白净的布伸展开,感到清凉的水气扑在面上,可是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某个年轻人的脸在侧楼的窗户里闪过,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是阿尔伯特。她舒展的神qíng一下子绷紧了。

  “怎么了,莉狄亚?”安娜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了看,他立刻从她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啊,你认识克勒先生的客人吗?”

  “算是吧。”她犹豫着回答,“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居然能认识克勒市长。”

  “对了,他身边全都是莫名其妙的人。昨天还带来一个怪家伙呢。我偶然路过时听见他们谈话。”

  “怪家伙?”

  “是呀,一个红头发的外国人。虽然模样很好看,对我也很友善,可感觉还是很怪异!”

  “你怎么知道是外国人?”莉狄亚笑了笑,接过她递来的晾衣夹。

  “哦,他称呼他的名字奇怪极了!一定不是德语!是什么呢?FA……FAVILA……”

  莉狄亚手中的木夹子掉到了地上。“法维拉?”她瞪大了眼睛,用突然变调的声音反问,“不可能!这决不可能!”

  “你——你怎么了,莉狄亚?”安娜担心地按着莉狄亚的肩膀,她的姿态就像一只受惊的猫,让安娜吓了一跳,“你知道他是谁?”

  可是莉狄亚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询问,只是一个劲儿地喃喃重复着:“法维拉——法维拉——不!不可能是他!他在骗人!”她惊骇地用手捂住双颊,“因为——因为他已经死了!”

  阿尔伯特·汉莱因远离了他在勃兰登堡的双亲到各地奔走求学,已经习惯了与劳累、贫穷和敌意为伴。他相信困境是一种历练,是上天最好的考验和礼物。不过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从最贫苦的农民到地位显赫的学者,包括目前正在提供给他庇护的埃默巴赫市政议员——他们的经历不尽相同,然而都有某些相通的特质,那就是对现实不满。现在他们正在和他在一个屋檐下,聆听他,信任他,分享最危险的秘密。他必须做一个果决的领袖,从神态到语气都要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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