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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_Dome【完结+番外】(20)

  “那边是我们要去的北方。”亚瑟指了指某个方向,“我们一起去海德堡吧。”

  “的确喜欢故弄玄虚。”莱涅突然轻轻地说道,不出声地笑了笑。在夜色中,他确定自己的表qíng不会被对方看清楚。

  “嗯?”

  “没什么。走吧。”

  那一刻莱涅突然感到非常庆幸。此时此刻,无论这个年轻人是谁,无论他来自哪里,至少他们有共同的目的地,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谐。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手不知不觉地握在了一起。于是他们由小熊星座指引着,穿越德意志广阔的森林,走向古老的城市海德堡。这段记忆一直停留在他们的内心,过了很久也未曾消退;1516年9月30日——那时他们的一切还如同那天晴朗的夜空。

  ————

  [注]Ego sum qui sum.: 相当于英语:I am who I am.中文圣经此处翻译为:“我是那自有永有的。”(《出埃及记》3:14)

  第二章

  在天空现出一片淡粉色的晨曦时,他们穿越了森林,走上了宽阔的驿道,已经能够远远地眺望圣灵教堂和海德堡城堡的尖顶,耸立在山脚下的海德堡神学院,远远望去是一片颇具规模的古城堡群,静静地卧在翠绿色的山峦之间。

  “我们快要到了。”莱涅说,同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某件事,“哦,抱歉,我忘了说……”

  “你是那里的学生,对吧?”亚瑟朝前面的建筑努了努嘴,“如果是这件事,我猜到了。”

  莱涅避免刻意看他的表qíng,不想令他感到自己的大惊小怪。“是的,那么你……”

  “维尔纳!维尔纳!”

  几声熟悉的呼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莱涅狐疑地眯起眼睛,把脸朝向驿道的尽头,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冲这里跑过来。不过他马上便认出了他们,于是回应似地挥着手臂,加快了步伐。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嬉笑着互相拥抱,拍打肩膀。“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莱涅笑着问。

  “我们怎么知道!”一个身材魁梧的棕发青年耸耸肩,不满地回答,“你比预定回来的日期迟到了三天,我们怕你半路上出事,从前天起就爬上塔楼眼巴巴地等着!”

  “忠实的鲍岑只是想借故逃避教会法课程罢了。”另一个黑发学生咧着嘴揶揄地cha话。

  “胡说八道!”鲍岑毫不犹豫地接道,“根特·施林夫,我发现他的时候你还在打瞌睡!”

  “好了,好了,”莱涅苦笑着地在他们之间摇了摇手,“我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

  “梅明根如何,维尔纳?”一直站在旁边一语不发的黑发青年开口说道,“你父母还好吧?”

  莱涅脸上的笑容瞬时有些发僵。“他们……身体很好,”他压低了声音回答,“全心事主,刻苦静修,只是对自己的儿子冷淡。”

  有那么一刻,三个伙伴面面相觑。青年听着,微微叹口气,把手搭在他的肩头。“贵族夫妇捐献家产,自愿成为修士修女是值得尊敬的。他们选择了赎救灵魂的最好方式,做子女的应该祝福他们,他们一定也在为你的圣召祈祷呢。”

  “谢谢你,汉德尔。”莱涅平静而得体地避开他的手,“我没有抱怨的意思。目前这样的生活令我充实,我并没有任何不满。”

  “我明白。”汉德尔无奈地点点头,“好了,我们回去吧,还有很多人在担心咱们。”

  “等一等,”莱涅突然转过身,四下打量,忽然发觉那个年轻人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不辞而别。他们之间毕竟没有同行到底的约定。他有些怅然地思忖道。

  落日的余晖照耀着遥远的群山,老人拉上厚厚的窗帘,比平常多点了一根蜡烛。这是一个简单朴素的修道院式房间,在两个尽头各有一扇门通向不同的走廊。暖洋洋的火焰使并不大的屋子有了质朴安详的气氛,就像它的主人。银烛台十分陈旧,不过样式和花纹都很jīng致,在客人到访时才被拿来使用。他坐进自己心爱的摇椅,看着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用锡杯子啜饮着。老人低头看了看他放在自己面前的,里面盛着刚刚沏好还冒着热气的饮料。“这是什么?”

  “是我带来的糙药茶,”亚瑟回答,“对您的关节痛有好处。”

  “哦,这么多年我已经适应了与它和平相处。”他笑着摇了摇头。

  “您跟很多令人不快的东西和平相处,我真佩服您。”

  “孩子,人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力气争执和证明什么了,追求将变得非常简单:健康,还有平静。”他尝了尝温热的液体,淡淡的植物清香确实令人qíng绪安稳愉快。

  “以您的年纪和资历,完全可以进入一个更高的圈子,而不是只当区区一所神学院的执事长。”亚瑟握着杯把,不动声色地观察老人的表qíng。

  老执事长枯瘦的双手搁在扶手上,叹息一声:“我们所有人好像处在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海德堡更给我这种感受,各种纷繁的人群和想法就像内卡尔河,不受控制、川流不息。也许你们年轻人认为这很迷人,但我已经不如你们那样足够坚qiáng,可以承担它的结果和变迁。现在这个位子已经令我战战兢兢了。确实如此,我不对你隐瞒什么,亚瑟。”他用疲倦的语气回答道,但带着属于他的那种宽容与平和。

  亚瑟走到他身边,弯腰将滑落的羊绒毯子重新拉到他腿上,仔细地掖好,就像儿子为父亲做的那样。然后他依偎在老人脚边,枕着他的膝头。这举动和当初一模一样,而现在显得有些孩子气。深红色的发丝服帖地垂下来,遮住了光洁的额头。老人轻抚着他的头发,凝望他的眼神充满慈爱。

  “请允许我,神父……”他闭着眼睛,淡淡地在做着解释,“您的一切都没变。这让我想起从前。我母亲忙碌到无法照顾我,白天就把我送到您这儿来……她一直在感激您。”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xing。那时候你每天的到来,对我也是很大的安慰。”

  “真的吗?”他笑出声来,“我只知道您教给我很多东西。”

  “你们离开海德堡太久了。就算当初不辞而别,也不应该十多年音信全无。”

  “那时我们不得不回波希米亚去。您也明白,这个地方令她非常伤心……但对我不同。它是我出生的地方,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所以无论如何我应该回来——”他停顿片刻,似乎斟酌着词汇,“回来做些什么。”

  “亚瑟,”沃芬贝格双手捧起他的脸颊,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你有什么愿望,就按自己的良心行事……只是你自己要谨慎,你还很年轻。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在允许范围之内……作为你的教父,我不愿看到你因为年轻冲动,而做出什么抱憾终生的事qíng……”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速在渐渐地加快,流露着内心的忐忑。

  “您介绍我进神学院,已经帮助我太多了。除此之外,您不必多费心。我一向按良心行事,这可是您教我的。”亚瑟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是不是快到时候作晚弥撒了?”

  沃芬贝格反省着自己的态度,但仍然依依不舍目送着他从自己身边走开。“能最后问你一件事吗?”

  “您的态度令我惶恐。请尽管问。”

  “在来海德堡之前,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

  亚瑟靠在门边,握着铜把手,狡黠地牵起嘴角。“没有定所。我在很多城市间游历,流làng,见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qíng。这又将是一个冗长的故事。适宜的时候,我会慢慢讲给您听的。”

  听着面前房门阖上的声响,沃芬贝格叹息着,将头枕在椅背的皮垫子上。当亚瑟以无比自信的态度回答的时候,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表qíng和口吻都沾上了某种轻蔑。他的心为此一沉。海德堡一向汇集了各方各地的学生。他看得太多,了解这轻蔑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还属于像他那样的一群年轻人,属于他们这个时代。难道这个时代的jīng神便是轻蔑和怀疑么。悠久的过去在他们眼中轻薄如蝉翼,先贤的思索脆弱如薄冰。他疲倦地想着,心里早已不愿去追究和恼怒,他只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将被冷冷遗弃的悲哀。

  已经到了晚祷的时间,huáng昏使教堂灰暗的石墙染上了变幻的色彩,镌刻在山墙和门楣上的圣徒雕像仿佛在脚下的人cháo中不安地挪动脚步,窃窃私语。进堂咏的歌声隐隐地从敞开的礼拜堂大门里流泻出来,然而学生们绝少像往常那样垂首鱼贯而入,而是在门前聚集了起来,驻足观望。他们围观的是一张普通的羊皮纸卷,被不知什么人钉在了手握天国钥匙的圣彼得脚下。上面用黑墨水写着刚劲有力的粗体拉丁文,一笔一划都毫不犹豫,显示着作者的气势和话语本身的qiáng大:

  “我实在告诉你们,我来不是为了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没有任何补充和署名。

  “马太福音十章34节……”有人小声地说,“谁gān的?……是什么意思?”是谁写下并张贴出这个?每个人心中都不免会泛起一丝疑问甚至不安的涟漪。这仿佛是个预告,有什么人要来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难道是说下这句话的加利利的耶稣本人吗?或者,仅是某个学生的恶作剧?不论是谁,这个人一定是在他们中间了,仅仅如此猜测,也在学生们中间引起了小小的波澜。

  突然人群被分开了,维尔纳·冯·莱涅一声不吭地走到圣彼得脚下,把手按在纸卷上,端详着那行字;接着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把纸撕下来。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维尔纳!”鲍岑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的人,“你这样做——”

  “有什么不对?”莱涅攥紧了纸卷,脸上的表qíng并不是愤怒,但严肃到令人望而生畏,“这分明就是某个学生在哗众取宠。”

  “就算是学生gān的,那可是主的话,你就这么把它撕掉。”人群中有人低低地接道。

  “你说的没错,我们敬畏的应当是天主的圣言,而不是一张写了字的纸,”他把纸卷哗地一抖,“我倒想看看,这个把自己当成基督的人有多伟大,他要带给我们怎样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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