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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_Dome【完结+番外】(22)

  “我的寝室就在你对面。我敲过门,你没有回应;不过看到蜡烛明明还没灭,我就擅自进来了。”亚瑟耸耸肩,表qíng似笑非笑,“不过你似乎很不懂得照顾自己。”

  莱涅沉默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外套,动作很缓慢,借此掩饰自己的窘迫。厚织亚麻的触感非常舒适,还带着些许的温暖。他把它递给亚瑟:“晚上读书是我的习惯,刚刚只是稍微打了瞌睡。”也许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冷淡,他又立刻怀着歉意地补充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哪里,我们很相似。晚上读书也是我的习惯。所以一看到你的样子我很欣慰。”亚瑟接过外套,随手搭在肘弯。他伸手翻了翻摊在桌面的书,看清扉页上的书名时有些意外,那是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呵!我以为你不会欣赏任何异教史诗呢。”

  莱涅察觉出来了,马上就下结论似乎是亚瑟的习惯。“我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不紧不慢地辩解,“异教史诗往往很美,很悲壮,就像读《诗篇》和《启示录》一样,可以从中感受到同样的东西……”

  亚瑟似乎并没有细心听他的解释。他翻着放在桌角的祈祷书,发出比所需要的大得多的声音。突然他在某一页上停下来,径直把它送到莱涅眼前,指尖在某一行上轻轻划过。“这一句,念念看吧。”

  “‘震怒之日’——Dies irae dies illa solvet saeclum in favilla,”莱涅照实念道,莫名感到心头猛地一沉,“这又怎样?”

  “世界将在那一天变为灰烬——这句话没有令你怦然心动吗?”亚瑟说,明显地在声音里压抑着某种呼之yù出的qíng感,“还是你从来没有在意过它呢?”

  “我想是关于末日审判吧。”

  “是的。在世界的尽头里,在天主的愤怒里,万物都承受大火的焚烧,灰飞烟灭。但这不仅仅在描绘末日审判的qíng形。在那一天之前,天主会拣选出谁注定是义人,谁注定是罪人,而这都要通过他仆人的手来实现——我指的是真正的受到启示的仆人。他们不受任何属世俗、属血气的牵绊,不吝惜正义和xing命,不怜悯任何陈旧和罪恶,坚决将其付之一炬。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终审判何时来临,所以要在那之前,除去一切的不公正。”

  莱涅呆呆地望着亚瑟。他的神qíng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难以接近;他飞快地说着,如此流畅,如此自信,必定是jīng心准备或反复陈述过。这些话他能够理解,而且难以反驳,但是却令人本能地产生了抗拒。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他低声问,小心翼翼。

  “是啊,为什么呢?”亚瑟轻轻地叹息着,朝他笑了笑,“因为我们很相似,我认为你可以站在我这边。”

  莱涅瞥了一眼墙上的苦像,基督的表qíng悲哀而平和,似乎与威严的再临和愤怒的审判毫无关联。“不,我懂,但我并不同意。”他摇摇头说,“你的观点太偏激,而且容易被歪曲。谁是真正受到启示的仆人?判断善恶并决定它们的存留是沉重的能力,你怎么能确定权柄握在这些人手里而不是异端手里?”

  “哦,能确定的。”亚瑟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诡异的笑容,“现在你不可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没关系,还有很多时间,我会慢慢让你懂的。”

  桌上的蜡烛已经烧得只剩极短的一截,微弱的火苗只剩下烛芯的一点,仍然艰难地跳跃挣扎着。他把祈祷书搁回桌子上,仁慈地chuī熄了它。屋子里顿时显得空旷冷冽,被月光涂上一层薄薄的银色。

  “晚安,维尔纳。”

  第四章

  孩童的记忆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自从记事起,他的印象里只有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屋子。地下室很低矮yīn暗,一个年轻美丽而面色苍白的女人坐在隔窗下面fèngfèng补补,时常从头顶传来海德堡市集的喧嚷。他曾经认为那些人所cao的德语粗厉刺耳,和他母亲宛转抑扬的语言有天壤之别。但很快他便发现他们因所说的语言,常常遭到嘲笑和蔑视——他太幼小,以至于发觉不了还有任何别的原因——于是他渐渐自然而熟稔地接受了这种语言,包括生活方式。他至今还记得他母亲略带沙哑的温柔嗓音,还有烘烤的蜂窝饼的香味。在她不那么cao劳的时候,他可以缠着她要求她唱一支歌。但是有一件事万万不能提及。当他们离开海德堡的前夕他才意识到它有多么严重。她半跪着面对着他,脸颊布满泪痕,“我们要回布拉格去。”她喃喃说着,但声音里有悲痛而顽固的决心,“他——现在才知道他有个儿子。但是他永远别再想利用人。我们不属于这里,虽然卑微,但也有尊严。”他很懂事,以一个七岁孩子的伶俐小心翼翼地不再追问。于是他们悄悄地离开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们在布拉格生活了五年。他发觉自己的生活和海德堡相比,并无显著的差别。大人们那些暗暗的好奇和冷嘲热讽仍然伴随着他,并增添了一个他渐渐明白的词:“私生子”。这个词意味着拒绝,放逐,冷漠,意味着他不是通过神圣的结合而出生,而是某些遮遮掩掩的荒唐夜晚的产物;前者受神祝福,后者遭人唾弃。他无法指责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于是全部转为了对母亲的怨恨。这种半是迁怒、半是少年特有的逆反qíng结,最终随着唯一至亲的棺木深深地埋葬入地下。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单纯。但来不及做任何忏悔,他便接到了一封从海德堡寄来的信,用他久违的德语写着一长串落款,加上沉甸甸的jīng巧印章:

  ——你回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家。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的团聚,还有你获得自己应有的权利。

  亚瑟·卡尔洛夫睁开眼睛,他正和衣仰卧在硬梆梆的chuáng铺上,跃入视野的是灰色的穹顶,好像墓xué那样泛着青冷的光泽。生活有那么多的机会摆在他面前,像五光十色的糖果一样诱惑人,而他偏偏选择了这条又窄又崎岖的路。而现在没有什么比这条路更令他满足。

  经院神学,实证神学,辩论神学,教会法和圣经学都是神学生的必修课程。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新来的波希米亚学生拥有极qiáng的理解力和dòng察力。他似乎在到这里之前已经游历过许多地方,接受过更好的教育。而且他一点也不安分,有意无意的炫耀着自己过人的阅历和才华。他曾经这样反驳某个圣经学教授:“神父,在博洛尼亚大学,这已经是个错漏百出的观点了。”但实际上他并无多大兴趣同教士学者们周旋,而是常常私下提出一些有趣而引发争议的问题,引得学生们热切地讨论,也有激烈争吵;甚至曾有一个bào躁的巴伐利亚学生扬言,只要亚瑟否认“圣体变质说”一天,他就会揍他一顿,或把他告上宗教法庭。当然,这个提议在亚瑟“按约定”在比剑中戳伤他的大腿后,便不了了之。因为大多数年轻人还是对他充满好感的。后来他走到哪里,总是有成群的同伴缠着他,也许这就是人格的魅力。

  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一件事,就是莱涅总是默默地退出此类探讨。恰恰在亚瑟到来以后,他悄无声息地失去了之前的锐气和威严,包括一直是最优秀的学业成绩。这一切都让给了亚瑟。但讽刺的是,没有人比他们俩走得更近更亲密。不过他们在一起时很少像其他人那样高谈阔论,而是常常结伴同行,相互间有时一言不发;仅是一个沉默的眼神jiāo谈,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一人就会为另一人奔走,遮风挡雨,毫无怨言。

  德意志的秋天开始染上了沉静的肃穆。伴随着诸圣节庆典的到来,海德堡旧城围绕着圣灵教堂搭起季节xing集市,帐篷间挂上了色彩缤纷的彩带。这一天阳光很暖,很灿烂,亚瑟站在内卡尔河的古老石桥上,抚摸斑驳的围栏,凝望那些沿河建起的红砖房屋,岸边摇曳的欧石楠丛,郁郁葱葱的树林,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还有远处的城堡,他以前从没注意过那座石头的建筑,如今它却格外惹眼,时刻提醒他那是舒陶芬伯爵家族世袭的领地。

  “亚瑟?我跟不上你了。”莱涅在后面喊道,在人群中绕来绕去,赶到亚瑟身边。“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抱怨道。

  “是吗?我小时候却最喜欢集市的热闹。”亚瑟将双肘支在桥栏上,往下探出身,影子斜斜地投在河水的làng花上,“你最近在逃避我吧。”他忽然把脸转向他,微笑着说。

  莱涅的脸刷地变白了。“什么意思?”他qiáng作镇定地说,“我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

  “你知道的。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你就不再回应我。”

  莱涅沉默地低下头,凝视着河水从桥下缓缓流过。“如果是那句话,”他缓缓地开口,“我实在不知如何回应。你想叫我说什么?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你害怕吗?”他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浑身一激灵。害怕?怕末日审判吗?还是亚瑟自己的解释?甚而是亚瑟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最后迟疑地说,“我只是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总归是危险的。对别人,对你自己都不好。尽管你是善意的,但是太容易招惹灾祸——我们都见过,”他倒抽一口凉气,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森林里被围捕的胡斯派信徒。”

  亚瑟侧过身,静静地望着他,深黑的眼睛几乎要深入到他的心里去。“你还记得嘛。”他低沉地说,“善意这个词太容易被滥用了。这个世界,围捕和绝罚都是出于善意,争吵攻歼都是出于善意,葬送弟兄也是出于善意。你我明明都看得很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都不再说话。莱涅越过他的肩膀,极目眺望远方,湛蓝的天空掠过大雁迁徙的队伍。内卡尔河奔流着,往前延伸,直到消失在起伏的河谷之间。两岸的树林看上去深幽宁静。这个繁华的大城里有无数的人,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悲伤和喜乐。但是他知道目不所及之处,大河会悄无声息地汇入无垠的海洋,树林终会消失在死寂的高山和蛮荒的地极。而人终将归于尘土,不着一丝痕迹。

  这就是世界,人啊,这就是世界——他听见有声音这样告诉他。周遭的一切在他脚下飞速旋转,退却,被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充斥,被大火的炙热燃成灰烬。他觉得头晕目眩,在他失控地向后倒退时,亚瑟及时扶住了他的肩膀。

  “对……对不起,”他呼吸困难地说,“我刚才有些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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