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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_Dome【完结+番外】(39)

  他推开墓地锈迹斑斑的铁门,靠在石墙上笑了起来。需要上帝怜悯的地方——生死jiāo界的地方——难道他不曾在那里徘徊过吗?当莱涅把他关到海德堡的监狱,锁到高耸的塔楼上时,没有一个人跟他jiāo谈,他听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只有食物和水不知何时由什么人送来。从高高的小窗口,他能看到日月更迭,星空移行,但是看不到城市和人群,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那是一个孤岛,能使人发疯的炼狱。他一度失控得大声嘶喊,额头碰向粗糙的墙壁,磕出血来。直到他端详着自己的血蹭在石头上的痕迹,突兀而诡异,就像神秘的手写下的谕示。许久之后他笑了,跪下来在厚厚的尘土上捶打自己的胸口,头一次说出了清晰完整的一句话:“是的!是的!你不会抛弃我!”他把盛面包的金属盘子敲扁、磨尖,在一块块石头上刻下记号,靠昼夜更替跟食物出现的次数数着日期。他在狭小的室内跑动跳跃,期望不要使肢体迟钝;他每天都在墙上不停地刻着记忆中的所有句子,并且大声朗诵着,期望不要使头脑和舌头迟钝——这个人遍体带着死亡,遍体带着罪恶的证据,我已哀哭疲惫,每夜流泪,常以泣泪浸湿chuáng铺,你比我最深之处更深,比我最高之处更高……

  后来,当沃芬贝格打开铁门时,他在那一刹那就明白了,命运果然没有抛弃他。他甚至不清楚沃芬贝格是怎么制造了这个偷偷放走自己的机会的。他老了,他看得出来他更衰老了,头发已经雪白,脊背弯曲着,因为常替教子的命运徒劳地殚jīng竭虑。从心底里,他是多么想冲上去抱一抱他的教父啊!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的教父毕竟是神学院执事长,属于那个世界的人,总有一天得再次面对他带来的终结,不是吗?

  那些从埋葬死者的土地上长出来的白花更加浓密了,衬着矮墙上缠满阔绿叶子的藤蔓,如此繁茂,如此热烈,几乎要使人忽略它们是为了装点死亡的。这些沉默的生命,时刻都在和同样沉默的死亡争斗,彼此吞噬。他叹了口气,望着脚下,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喃喃自语:“你们果真恨我吗?”jīng梗在风里摇曳着,即使有任何回应,他也无法听懂。“假如能再次选择,你们还愿意站在我这边吗?还是……会觉得他才是对的?”他摊开双手,好像确实有谁在聆听似的。

  只有寂静和花香包裹住他。这股淡淡的清香,和那天从莱涅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模一样,他还把这些花梗掷到他身上。只是当时的他没有平和,只有对他持续的愤怒。那个人不也是刚刚从生死jiāo界的地方返回来吗?他的生命力其实是那么柔韧和顽qiáng。从这方面来说,他们两人还真是相似。他不能到他身边去,但是就像诅咒一样,他能看见莱涅每一刻挣扎的样子。他看见他静静地躺在chuáng上,汗水使他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紧贴着苍白的额头,四周的白色就像死神披的尸衣。但笼罩在他身上的,是介于睡眠和死亡之间的东西,然而却近乎安详。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停歇片刻吗?他默默地在心里问。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让我们两个都停歇片刻吗?

  这时他听见了身后沙沙的响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地等着那个姑娘穿过杂糙丛生的小路,来到他跟前。她低头瞧着那些摇曳的白花,执拗地不跟他对视,几缕头发从绑着的辫子里垂下来,遮住了泛红的眼角。

  “我一点也不后悔。”莉狄亚不等他开口,便硬梆梆地说道。

  “莉狄亚……”

  “我不后悔。”她又重复一遍,“我早就说过,你不能阻止我。他已经承认了他gān过的事。没死算他走运。总有一天,我还要……”

  亚瑟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莉狄亚!看在我的份上,别再gān了!有人想利用你,我不希望因此看到你的手上沾血!你杀了他,约翰、玛格和卡塔琳娜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别再跟我提他们!”她尖叫一声,甩开他的手,“你还以为我是那个小女孩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别再gān了——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他杀了我的家人,也差点杀了你啊!”

  她看见亚瑟的神qíng变得沉重起来。“杀死他们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莉狄亚。”他拿起她冰凉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要想复仇到底的话,那么凶手还有我。”

  她惊愕地摇着头,把手抽出来:“不,我不相信——你们全都这么说!他和你……你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他那样陷害过你,你还要想着他?!”

  亚瑟怔住了,他凝神看着她眼珠里自己的影子:“莉狄亚……你为什么这样说?”

  “哦!当然!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什么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不是一直在想着他吗?你恨不得跑到他面前去救他,你想跟他呆在一起,无时无刻,胜过跟我们在一起!”她痛苦地呜咽着,捂住了眼睛,没有注意到亚瑟变得苍白的脸色,“就因为这样……那时候,就因为想起了你,我才没能把他杀死……”

  亚瑟伸出手,把她搂在怀里。他长长地叹息着,仰头望向huáng昏的天空。在他们头顶,已经出现了几颗黯淡的星星。

  第二章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莱涅斜靠在柔软的羽毛垫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一个修士替他点上所有的蜡烛。那些火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他缓缓地举起手,挡在额前,并且竭力适应着肌ròu拉扯带来的疼痛。他不禁觉得自己很好笑。

  “你们担心我会死吗?”他突然问道。

  那年轻人停下来,惶恐地鞠了一躬:“请您别这么说。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为您祈祷,就是请求上主不要现在让您离开。我们需要您。埃默巴赫需要您。”

  “需要我?”他无力地笑笑,“到现在,我也不敢肯定,究竟是醒来更好,还是就此死去更好。我相信有人是希望我死的。”

  年轻人睁大了眼,犹豫着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外面有人在轻轻地对话,接着响起了敲门声。“大人,有人请求见您。他带着美因茨大主教的文件。”

  美因茨大主教。莱涅怔了怔。他不明白在这种时刻,这个名号意味着什么。“请他进来吧。”他克制着自己的嗓音。但是当那个使者踏进屋子,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时,他愣住了。“怎么——”他难以置信地说,“是你?”

  “承蒙您还记得我,主教阁下。”那个金发年轻人抬起头来,微笑着回答,火光映在他身穿的铠甲上,“我是约翰尼斯·冯·兰德克。”

  兰德克推开门时,和点灯的年轻修士擦身而过,后者淡淡地,然而可以说是严厉地盯了他一眼。他明白这一瞥的含意,看来埃默巴赫主教果真如传言那样伤势严重,连见他这么一个访客都是对身体的折磨。但当他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刻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他知道这个人刚刚经历过一番可怕的挣扎,也许现在还有危险,因此心里不免怀着一丝忐忑。莱涅半躺在chuáng上,上半身靠堆叠的垫子勉qiáng支撑着,脸色带着失血过多的那种半透明的苍白,但绝非像一个婴儿那样柔弱无力。他微扬着下巴,双手jiāo握,神志非常清醒地注视这边,那眼神是他所熟悉的,透着很难摧毁的权威和尊严;不过如今似乎多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使他不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胆怯。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作了个“靠近”的手势:“请坐吧。他们叫我不能大声说话,也不能说太多话。所以您要凑近些。”他笑了笑,似乎已经把对方当成了老朋友,“好久不见了,兰德克队长。”

  “已经不是队长了,阁下。” 兰德克在紧挨着chuáng的椅子上坐下,“我在特里尔的任期结束了。我的任免权是属于美因茨大主教的。”

  一道yīn影在莱涅的眉间掠过。“哦,你到特里尔赴任也是他的调令。是的,我早应该记得。”他轻微地点了点头,“那么请说说你被调来的理由吧。”

  “我的使命是来保护您的安全。”兰德克直截了当地回答说。

  “保护?”他重复一遍,这个答案似乎令他有些意外,“因为从施瓦本开始的bào动?”

  “是的。qíng况很糟,我来的一路上都不太平,很多城堡和修道院都遭到了洗劫和纵火。从bào动蔓延的趋势来看,埃默巴赫不久就是下一个目标,而且不久之前您才……”他谨慎而有分寸地自己中断了。

  “他们肯定吸引了不少人吧。”

  “是的……不仅农民和市民,连弗洛里安·盖尔和葛兹·冯·伯利欣根这样的贵族和骑士也成为领袖了。”

  莱涅的面部表qíng看不出什么变化。他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盯着他,突兀地问:

  “你还在相信我吗?”

  “嗯?”兰德克困惑地蹙起眉头。

  “你不想趁这个机会,像很多贵族骑士那样加入农军和改革派吗?”他继续道,头更加地陷入羽毛枕的深处而难以窥探出表qíng,“这座主教府看上去挺壮观的吧?告诉你,其实里面根本没有多少卫兵和武器。在空dàngdàng的石廊里走来走去的,都是一些腿脚不利索的修士和仆人。”他恶作剧般慢条斯理地说着,仿佛在转述一个不痛不痒的笑话,“我把他们遣得很远,他们听不到的……现在你完全可以用你的手,使埃默巴赫再也没有主教……你会凭这个功绩在他们中间获得很大的荣誉……”

  兰德克涨红了脸。“您在说些什么……”他握紧拳头,好像在承受很大的羞rǔ,“您这是在试探我,还是您只是太累了?我不应该在您尚未痊愈时就贸然打搅您吗?”

  病人只有嘴唇在动,微微地,有几个字轻得只剩下一些摩擦音。“太累了?谢谢您婉转的措辞。让我来猜猜你现在在想什么——维尔纳·冯·莱涅不仅伤势严重,脑子也出了毛病。”他看着兰德克那不可思议的眼神,努力将身体凑近些,“不过暂时还没有。我这么猜测毫无道理吗?——那时在兰德施图尔城堡,把法维拉放走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您知道——”他失声叫了出来,“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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