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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_Dome【完结+番外】(44)

  一只不安的,挣扎着想破壳而出的雏鸟;而蛋壳外的世界空空如也,脆弱卑小的生命很快就瑟缩着衰亡。莉狄亚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只雏鸟,任何时候都与世界格格不入。

  兰德克走了。她知道他为什么走,他的使命只有一个——曾在信众中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埃默巴赫主教,那一天突然毫无征兆地销声匿迹。“维尔纳·冯·莱涅声嘶力竭地唱完最后一出戏,就抛弃埃默巴赫,自己逃命去了,”阿尔伯特·汉莱因随后轻蔑地宣布道,“事qíng本来就应该这样。”这种时候,埃默巴赫变得愈发陌生和难以理解。农军在这里招募一些新成员之后,便继续开拔,向着维尔茨堡、法兰克福和美因茨三个方向北上。同时埃默巴赫宣布脱离教会,驱逐了所有拒绝改宗的神职人员——包括永不承认任何主教对它的管辖权。

  而他——亚瑟变得古怪起来。他被簇拥在新任命的人中间,几乎很少能见到他。而她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绷得紧紧的、bào戾的气氛。他们似乎时刻尊敬他,又故意罔顾他。太奇怪了。这使她本能地觉察到威胁。在不冷不热的谦恭和秩序后面,涌动的是凶险的动机,它在坚冰之下逡巡,寻找着头一个牺牲者。

  莉狄亚端着烛台,把门推开一条fèng,看到亚瑟背对着她。在微弱的光线里,他面朝着空空的桌子,正以一种紧张的姿势倒在椅子上,头微微后仰着,侧向一边,一动不动。这景象使莉狄亚倒抽一口冷气。他看起来就像——被秘密谋杀而倒毙的人一样。直到她绕过来,看清他闭着的眼皮在不停颤动,面色苍白,短促而细碎地喘息着。脖颈从微敞的领口下露出来,因为汗水而湿漉漉的。

  “亚瑟!”她摇晃他的肩头,大叫道,“醒醒呀!”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瞬间,莉狄亚觉得他并没有意识到回到现实,因为他惊惶地转动着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你在作恶梦,亚瑟。”她说,“不要再这么睡着了。这很危险。”她抓紧他的肩膀,悄声地重复一遍,“很危险。”

  他深呼一口气,慢慢地舒展开身体,拍拍莉狄亚的手背:“谢谢你,莉狄亚。……我最近睡得不好。”

  “这种时候,谁又睡得好呢?”

  因为这句话,他们俩都沉默不语了。街上远远地传来难以辨认的喧闹。莉狄亚放下烛台,把窗户关严实,这才知道这屋子原来有多么静。从这里只能看见城市高低起伏的、黑黢黢的影子,还有零星的火光。“外面在gān吗?在这种夜里……” 她皱着眉头。

  亚瑟向对面空dàngdàng的墙壁看了一眼,好像那儿有什么东西似的。“你不知道吗?”他低缓地说,“他们在拆除教堂圣像,焚烧祈祷书。所有改宗城市必做的事qíng。这是一个宣言。然后是审判,所罗门式的审判。一切跟旧世界有瓜葛的东西,全部毁掉。”

  火焰燃到了粗糙的烛芯而轻颤起来。“我不明白……”许久,莉狄亚犹豫着开口,“他们到底想要怎样?”

  “想要怎样?”亚瑟双手撑在桌案上,低笑一声,“……建造一个圣殿瓦砾和尸体之上的上帝之城。”他瞥见莉狄亚骇然的神qíng,便垂下眼帘,稍稍收敛起浮现的bào戾之气,“你觉得可怕?难以想象?可是要知道,那全是我想出来的,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啊。”

  莉狄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直到现在……你还在这么想吗?你知道……”也许是错觉,亚瑟感到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一丝怨恨。那一刻他愣住了,恍惚记起很久以前,在一个静谧的huáng昏,他们似乎也重复过非常相似的对话。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她的生活还尚未被摧毁掉,还未来得及成为又一个牺牲品。

  又一个。

  “……不。”他过了很久才嘶哑地答出一句,好像那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然而他又猛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补充道:“不是的,我说‘不’,意思并不是……”

  “——他会嘲笑你的。”

  亚瑟惊疑地瞠视着她。莉狄亚绞扭着手指,为自己这句话很是不安。那天当他回来时,手上身上都隐隐沾着血迹。这让他显得可怕而难以接近。但是他沉默着,对此不作任何解释。但是她痛苦地明白了,那是“他”的血。它和其他很多东西一样,属于千方百计也切不断的命运的一部分。

  “他睡得好吗?他也会作恶梦吗?”

  “莉狄亚。”

  “你没这么想过吗?”她拼命压抑着激动,连续说下去,“假如刚才进来的是他,看到你那种样子,他会作何反应?”

  “莉狄亚。”亚瑟抬起一只手,她反she般地噤声不语。他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一个输掉领地的主教会作何反应?一个曾倒在他怀里流着血的人——会作何反应?他下意识地向虚空伸出双手,但是触摸不到任何人。“他”已经不在身边了。但事实上他没有动。他仿佛被牢牢钉在那儿似的,一阵一阵的头痛袭上来。他无法再思考了;脑海里轰鸣着,重重地敲击他的耳膜,莉狄亚的声音只是模模糊糊地灌进来。

  “他会知道的,亚瑟。阿尔伯特·汉莱因也会知道的。他们都在看着你。上帝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要是有人这时候想杀你,那太轻而易举了!”

  “但是——”他突然叫了起来,像是要抵御什么似的,“但是,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了,没有别的了,如果要我承认相反的东西,也无疑是撒谎。我也并不相信曾为之献上生命的东西是假的,若要我否认它,还不如让我死去!”

  幻觉的浓雾散去了;亚瑟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冷汗涔涔。

  “你病了,亚瑟!”莉狄亚颤声说,“你不知道你正害着病吗?”

  “是的,当然!”他按着剧痛的额头,喃喃着,“我们所有人都得了病,——叫做法维拉的病!”

  一场逃亡——莱涅和兰德克都没否认这个事实。他们的方式简单得令人唏嘘,一辆简陋的没有任何徽号的马车,不通知任何人,看上去仅仅是往北避难的许多富裕天主教徒之一。路途上尽是这样的逃难者,然后人烟渐渐稀少了,变成弃置在荒糙中的马车残骸和被剥得jīng光的尸体。兰德克凭他的经验决定何时赶路、何时隐藏,避免和成群的雇佣兵面对面。

  他一直以来是那么高傲的人,也许会感到耻rǔ的——兰德克暗忖着,可是莱涅坦然以对,没向他表露出窘迫的模样。只有那么一次,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没什么。我一生中最耻rǔ和恐怖的时期,早就过去了。”

  他们越朝属于美因茨的幽深庭院和城堡里走,越不禁惊讶于它不同寻常的气息。这里像风bào来临之前的那一刻,静谧,而隐约在发抖。他们从落满枯叶和松针的路上走过去,jiāo替的碎裂声仿佛这儿被弃置似的,但莱涅很清楚,在灌木丛后和石墙的yīn影里,许多闪着寒光的利刃正虎视眈眈地指着他们。那些茂密树荫,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藤蔓,无法庇护窸窸窣窣的声响、隐隐的香水味和嬉笑声;偌大的回廊里只有一些神色匆匆的仆从一闪而过,失去了簇拥在里面的宾客,美因茨就不完整,变得如此乖戾。兰德克沉默地向他投去一瞥,莱涅点点头,独自登上楼梯。

  光秃秃的大理石地板映着他模糊的影子。斜阳的光线把走廊分割成怪诞的、牢笼似的景象。莱涅不禁在两列画像的其中一幅前面停下来,他观察着它,huáng铜壁灯在“他”脸上投下yīn影的样子。那张踌躇满志的脸被埋在晦暗里。“你也有……不得不放弃的一天。”他喃喃自语,故意不去理会身后接近的脚步声。随后,他被肖像画上的人很轻易地圈进怀里。

  “我有什么办法呢?”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贴着他的耳边说,一边把他搂紧些,“……如此消瘦。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一瞬间,莱涅甚至荒唐地觉得稍许欣慰。他本以为困守在这个城堡里的人如今会形容枯槁,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怒惧jiāo加地瞠视所有闯入者;而至少表面上,美因茨大主教还是他熟悉的那一个。阿尔布莱希特感到他身上的变化,他很顺服地依偎在他怀里,并没有反抗的表示,但那种异样传递到身上。“怎么了?”他抬起他的脸观察着,“领地失陷,还不至于让你这种人垮掉吧。”

  莱涅摇摇头,终于集中起jīng神回应他:“我接到了您的信。”

  “当然,兰德克很尽职。不知我是否言中了你当时的jīng神状态?”他勾起嘴角,“我亲爱的圣徒。”

  怎么,他希望听到什么,感谢他及时而慈悲地拯救了自己?他是仅仅为了收容自己才这么安排的,仅凭他们曾有一段短暂的jiāo易?——开玩笑。莱涅暗暗自嘲着,把谈话方向引开。“你要见我。”

  阿尔布莱希特稍稍放开他,声音毫无征兆地低沉下来:“是的……也许。”

  “——也许?”

  “先去休息吧。”他含糊地答道,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莱涅;头一次,莱涅不明白那意味什么,“你会知道的,今晚。”

  第五章

  天愈发冷下来,尤其是日落时分的空气,从冰凉的窗玻璃只能望见一片白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庭院,快要落光叶子的枝杈的影子伸进屋里来,匍匐在厚实而柔软的地毯上。莱涅重新坐回圈手椅去,他的目光落到手边的圆桌上,银托盘里摆着晶莹剔透的壶和杯子,金huáng色的液体闪着诱人的光泽。他看着它,没有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听到转动门把手的声音才想起把视线移开。

  “喝吧。”阿尔布莱希特笑了笑说。他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很自然地倒了两杯,“美因茨的原味葡萄酒,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看着莱涅迟疑而漠然的神qíng,他补充道,“这个对你有好处。看你现在一副快要倒下的模样。”

  沉默的雕像动了起来,慢慢举起杯子凑到唇边。这酒确实特别浓郁醇厚,热辣辣地流过喉咙,让他稍稍温暖了过来。于是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直到一滴不剩。阿尔布莱希特托着腮,一言不发地瞧着他原本苍白的脸渐渐浮起红晕。有趣。阿尔布莱希特不禁想,如果就这么鼓励他,让他一直过这种生活,他会在诱惑里陷到多深呢?曾有人给虚弱的圣方济各吃下烤jīròu,他痊愈了,却痛悔到qiáng迫自己游街示众。但若果真如此的话,他的魅力和用途无疑也就小得多了。他想象着;一个披着粗麻苦衣、清癯严峻的他,和一个把修长身体裹在锦缎长袍里的他。单独哪个都很平常,毫不起眼;不过假如兼具这二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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