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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_Dome【完结+番外】(52)

  “对不起。”他说,声音沙哑低沉,“连累你们也来这儿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得不认为这是一个荒谬的举动。”兰德克叹口气说。

  “我承认。”他点了点头,眼神软化了少许。

  “他……没有事吧?”

  莱涅垂下眼睛。

  “我不知道。”他决绝地说,语调之冷酷令兰德克一愣。他拿折叠起来的外袍垫着亚瑟的头,轻柔地让他平躺在地上,随即站起身,慢慢走向门外,兰德克只得跟他来到走廊上。

  “现在说吧。”他从外面阖上门,嘴角的线条凌厉起来,仅此就使他的温和踪影全无,“他们是否还要我做什么?”

  仍是如此凌人的姿态。凭着对他的了解,兰德克明白这个人需要的是直白的陈述,不带任何谨慎修饰的措辞。于是他缓缓地举起手,在莱涅面前摊开,闪烁着金质光泽的戒指在掌心滚动了一下。

  “您是不能把它随意丢下的。”他小声说,“您仍是美因茨代理大主教和埃默巴赫主教。”

  莱涅没有看它,而是盯着兰德克的眼睛:“他们将要扭转局势了,是吗?”

  “是的,很快。农军根本不是贵族雇佣军的对手,快的话不出一个月。因此,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希望您……”

  “政治斡旋、带领信徒、等待时机……”莱涅平静地接道。兰德克盯了他一眼,便默不做声了。在片刻的安静中,莱涅眼中竟浮出一丝笑意:“对于重复不停地传达这些相似的指令,你感到厌烦了吗?”

  “这是我的义务。”他喑哑地回答。

  “兰德克,凭你的常识告诉我,现在谁有权对你下令,是阿尔布莱希特,还是我?”

  “是您。”

  莱涅长出一口气,合拢上兰德克的手指。“那么,我给你最后一个命令:从此以后,你没有义务再服从我们了。”

  “大人……!”兰德克惊呼了一声。

  “你还承认我是主教,我就以主教的名义解除我们的关系。我们不再是主仆了。你可以任意选择你的生活方式。至于戒指,既然我已经决定丢下它,就不会再要回来。”

  “您不可以——您这样做等于是……”

  “我可以接受任何裁断。”他微微一笑,“你和我们不一样。以你的一切,你配得上更好、更适合你的生活,而不是我们的烂摊子。我看得出来你的痛苦,如今这些痛苦都是荒谬的,不必要的。至于我自己,我没有同qíng谁,也不想再站在哪一方。我曾经让你难堪,是因为我曾经嫉妒你的正直和纯洁。你愿意的话,原谅我这个可笑的人吧。”

  他停了下来,因为兰德克正伸出胳膊,拥抱他。他怔了怔,随后放松了下来,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多么僵冷啊,兰德克想,可也感觉得出它正在温暖起来。

  “本来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们了。”莱涅稍稍退后,握了握他的肩头,“不过,现在我很欣慰。”

  他转身拉开门,微暗的火光从fèng隙里漏出来。

  “大人。”兰德克叫住了他,犹豫再三,终于压低了嗓音说,“请您……别放弃他。”

  莱涅笑了笑。“这是哪儿的话?我甚至感到,自己至今活过的任何时刻,都抵不上现在的每一秒钟。”

  兰德克几乎是畏缩地望着他,说:“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他毫不迟疑地接道,“不过,我又为什么要为他的灵魂得救负责呢?这一切都是他选的。他不在我的手中,而在上帝手中。我们都在上帝手中。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会呆在他身边,看着他走下去。”

  “你们要走的路,通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也许哪儿都不通。”

  兰德克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今天才认识眼前的人。这个一向决绝不移的人。这个曾起誓牧养万民的人。这个曾聆听他忏悔的人。他屏住呼吸,下意识瞥了眼幽暗的穿廊,仿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从他们身边穿行而过。最终,他斟酌许久,选择了自己知道的最诚恳与郑重的告别辞:

  “愿上帝和所有圣徒保佑你们。”

  “我也这么希望。”莱涅说。

  莱涅把门闩上。亚瑟看上去仍然在沉睡。他背靠着门,缓缓跌坐在地上。他还没从那场疯狂的放纵中恢复过来。火辣辣的麻痹感还残存在身体里。一想到那时发生的种种,他便不寒而栗。地狱里没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地狱是冰冷沉默的。时间漫长得仿佛冻住了,亚瑟令他只能够望见剧烈摇撼的、灰沉沉的天空,向他们的头顶压下来,融化的雪水和泪水jiāo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有很多人朗声高笑的声音,从地底升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在,他们在!你听见了吗?亚瑟!——他在喘息中这样质问——这质问被嘴唇的jiāo叠深深楔进了他体内。

  当然,那都是我!——亚瑟嘲笑般地回答他——他的胸膛紧压着他的,然而他们的身体始终没有热起来,以至他搞不清体内的战栗是由于寒冷还是疼痛。

  现在在自己面前,他的面孔看上去仍像一个孩子似的无辜。“你怎么能……你怎么敢——”莱涅无声地大笑着,跪着伸出手摸索到他, “——这样把我拖进你的地狱里去?”

  突然他一激灵,毫无预期地,手被人握住了。他倒抽了口冷气,目光正好碰上那个人睁开的眼睛。

  “你已经赢了。”亚瑟沉静的眼睛盯着他的,“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吧?”

  莱涅在他的脸上搜寻着。没有,他既不颓丧,也不焦虑。但是有某种东西,令他仿佛变了一个人。那种浑身散发出的凌人之气消失了,但这反而使他更难以接近。莱涅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笑起来。

  亚瑟坐起来,不解地盯着他。“太不可思议了,”莱涅擦了擦眼角,声音断断续续,“你的身体和jīng神……”

  是的,任何事都不足以把他击垮。直到刚才,当他把亚瑟的身体抱在怀中,曾经完全相信他已经垮了。然而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又恢复了神智。

  “我一直醒着。”亚瑟打断了他的思绪,莱涅发现他们重又靠得非常近了,亚瑟稳而滞缓的心跳声,隔着肋骨和层层血ròu,隔着他们紧贴的皮肤,传进了他的体内。

  “在我抱你的时候……”这句话让他们都愣怔了片刻,然后他重复了一遍,“在我抱你的时候——我想,我并没有失去理智;我始终是有意去做的。只能在那时。只能在那里。只能是你。我一直在苦苦地等待某件事的发生。”

  “什么事?”莱涅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指。

  “你猜到了吧?是的。我在等待什么?也许是大地突然裂开,一道闪电将我击中;或者我突然哑了,瞎了,肢体瘫痪,就这么倒下死去。但是……”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莱涅接着他,嘶哑地说下去,“没有谁阻拦你、惩罚你……他注视,而不gān预。或者根本就没有谁在注视。我们就在那儿,为所yù为,自始至终。”

  亚瑟沉默了。莱涅看到他嘴唇无声地颤动着,一次,又一次。他知道他在念着什么字眼。然后他似乎放弃了尝试,叹息着。

  于是他双手捧起他的脸,盯着他深黑色的眼睛。

  “可以告诉我吗,亚瑟?”他低声问,“假如上帝已经放弃了你,那么现在支持着你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维尔纳。”亚瑟回答。然后,他带着一种恍然的惊讶,喃喃着说:“也许,我一开始就错认了一切……也许,我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热爱真理……”

  这是什么样的告白呵——换成从前的他,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以得到这句话。但莱涅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按住亚瑟的嘴唇,阻止他说下去。

  这就是亚瑟·卡尔洛夫。他想。他黑夜的外衣,他令人颤栗的名字,他的使命与信念,都被不可名状的东西夺走了。然而这就是亚瑟。赤luǒ而真实的亚瑟。莱涅直起身,伸出手探进他的胸前,感受他那看不见的、搏动的心脏;他指尖微微发抖,仿佛品尝到了它苦涩的滋味。亚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有些畏惧地仰头望向他。莱涅双手环绕过他的胸膛,用力挤压着他。他在这样的拥抱下发抖了,却任凭莱涅压紧了自己。他艰难地张开嘴唇,呼出的每缕气息都被莱涅捕进口中,直到他再也透不过气来;而莱涅丝毫没有松开他,像是要藉此把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融进自己体内。这里隐藏的究竟是什么?他按着亚瑟的胸膛,不出声地问;亚瑟,现在,你能向我透露你的秘密了吗?现在,我能触到你内心那片晦暗的荒漠了吗?你所选择的深渊,我终于也能窥见它的面貌了吗?

  我没有秘密,亚瑟说,你清楚我没有秘密——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拿去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莱涅用力吻着他。直到这个瞬间,他才确定自己真正触摸到了亚瑟,就像终于把飘忽的风、跃动的火抓在了手中。

  他的手指滑过亚瑟的眼角,那里是gān涩的。他用双臂搂着他,亲吻他。亚瑟抱紧了他。他们抚摸彼此润泽的胸膛,像冻僵的人彼此取暖一样。只有一次,莱涅恍惚中听见他开口说话:我们只能靠这种办法,靠几个狂喜的短暂瞬间,暂时从世界的巨大河流里抽身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但没有得到解答。他打着颤,盯着屋角的裂fèng,直到它变得模糊一片。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结合,直到jīng疲力竭,便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重复重复不断的事qíng。狭小的屋子里没有窗户。没有晨昏,没有昼夜。直到不知多久以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从混沌里惊醒。

  他们疑惑地对视一眼;莱涅支起麻木的身体,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认出那是莉狄亚的声音。“是我,快开门,qíng况不妙!”

  亚瑟披上外袍,起身去拉开门闩。“必须离开这儿!”她汗津津的、焦灼的脸,在他的眼里反而显得不太真实,“马上走!埃默巴赫出现了瘟疫!”

  “这场瘟疫来得蹊跷,”他们听着兰德克迅速地解释,“第一个死者居然倒毙在阿尔伯特·汉莱因的门前。尸体很快被拉走掩埋了,没人声称认识他;也许是流làng者,也许他的亲戚太害怕,谁知道呢?马上又有不少人倒下了,这回是千真万确,有名可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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