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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_Dome【完结+番外】(54)

  阿尔伯特贴着窗玻璃,闭上眼慢慢地思忖着。他也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见到了他们,或者那都是从自己的灵魂中钻出来的魅影。他念着他的名字,试图回想起他的脸,但他的心平静得诡异。他的存在,再也不能刺痛或激怒它了。他们都不见了,没人找得到;或者他们成了那些焦黑尸体中的一具,再也无法辨认。就像脚下这些挤挤挨挨在一起的黑色屋顶,轻薄而脆弱,用手一推就会一个接一个地轰然倒下。

  很快,你也会成为这样的尸体。

  阿尔伯特隐约听到有人悄悄地在耳边说。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里反she着模模糊糊的倒影。他屏住呼吸,倒退了一步。

  他看到了他自己的死亡。

  晚风chuī在脸上不像前些日子那么刺骨,居然有了一丝暖意。蜿蜒的泥土小路jiāo错地印着深浅不一的车辙印,坑洼里的积水在夕阳下闪着光。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下了马,敲开了路边低斜的农家小屋。不一会儿,他挎着一小袋吃的又钻了出来。他左顾右盼,发现那个姑娘站在河岸上,眺望对面的田野。他走过去,跟她并肩站立。

  “冬天快结束了。”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缓缓的河水。

  他观察着她的表qíng,犹豫片刻,决定还是说说刚才打听到的消息。

  “我问了埃默巴赫的消息。关于那一晚,说法真是混乱……有人发誓说,在大火中看见了一个全身裹在黑披风里的巨大影子,在头顶上沉默地看着他们,然后和浓烟一起消散开去。”

  她撇了撇嘴:“后半句真是胡扯。”

  “我有点惊讶。我们失散以后,这一次你居然没有发疯似的去找他们。”

  她蹲下去捡起几块石头,手臂在空中画了个弧线。平静的河面溅起一小片一小片水花。接着她又抛第二次。

  “我想退出这个旅程了。我不想追着要明白一切了。虽然也有代价,但总不比跟着他们的代价大。”她大声说。

  他瞧着她,吐了口气,有点难以置信:“真厉害的宣言。我都被你吓着了。那么你是原谅他们了?”

  她瞪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字眼不以为然:“不。我原谅过去的我自己。”

  她大声说,扔出了最后一颗石子,然后离开河岸,跨上马。

  “啊,等等。”他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印着火漆印的信,连带信封把它撕碎,抛进了河里。

  “走吧。”

  第十一章

  残破的石墙下,鲜花生长得枝叶丰茂。矮牵牛,番红花,嚏根糙,三色堇,还有连成一片的玫瑰花丛。伯恩哈德·沃芬贝格喜欢他手种的这些柔嫩的生命。将双手深深地埋进湿润温暖的泥土里是何等的快乐,只有这么gān过的人才体会得到。每天huáng昏,他打理完他的花,就坐在花圃边上,眯起眼睛看着落日,双手搁在膝盖上,上面还沾着泥土。

  悠长的钟声响了几下,在宁静中传得很远。他知道那是本堂神父杰拉赫。他每天敲过晚钟,就会绕过围墙,准时会出现在花园里。但这一天,他似乎等了很久。辽阔的天空渐渐地由玫红色变成澄净的蓝,最深的那里已经隐约出现了几颗黯淡的星星。一群南飞的大雁正远远地掠过淡薄的云层下面。这时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拐杖戳在碎石子路上的嚓嚓声。本堂神父蹒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石子路上。他迈着拖沓的脚步,挨着沃芬贝格坐在斑驳的石凳上,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的香气变得轻柔了。”他说。

  “已经是初秋了。”沃芬贝格带着几分忧伤地回答,“最开始凋谢的总是玫瑰。而嚏根糙坚持的时间最长。”

  杰拉赫不禁被他的口气逗笑了。“上年纪的乡村教士,自己没有孩子,可总有像孩子一样溺爱的东西。我认识一个老执事,养了一大群鸽子,到了傍晚他就会咕哝‘孩子们该回家了’。你呢,伯恩哈德,你的孩子是花糙。”

  老人没有答话,但唇间一直在回味“孩子”这个词,伴随着一阵不易察觉的叹息。

  本堂神父弯腰从泥土里摘下一把狗芽糙,用两个指头搓捏了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

  “今天,就在刚才,我在礼拜堂里遇见一个人。”

  “一个人?陌生人?”

  “我知道你会惊讶,伯恩哈德。我也想不到还会有人来这儿……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很长,你愿意听我说下去吗?”

  “为什么不?说下去吧。”

  从头顶传来了晚风掠过山毛榉的沙沙声。杰拉赫神父听着这声响,双手搁在拐杖上,缓慢地讲起来。

  ——我敲过晚钟,想把礼拜堂的大门锁上,却发现有个人坐在里面,在最后一排长椅上。他还很年轻,但模样看上去很疲惫,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极致的疲惫。我怀疑他那一刻就会那么死去了。不过,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就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我相信那是让他还有力气活着、说话的原因。“神父,”他淡淡地说,“我很抱歉打扰您了。我听说……沃芬贝格神父在这里。”

  ——什么?我吗?他认识我?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需要我替你叫他来吗?”我问。“不!”他突然叫道,猛地摇头,“不,我不能见他,现在不能。”他一瞬间那么不安,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能站在原地,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但我看得出来,他有话想说。

  ——他是来告解吗?

  ——告解……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已经很生疏了;有多久没人来找过我们了?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权力……噢,不是的。他摇摇头,不置可否。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们就像开始一场……jiāo谈似的。开始,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就先起了个话头:“您看,在这个时候迎接陌生人的到来,我还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您是这样想吗,神父?”他抬起头,“您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守在这个孤寂的地方,本身就有所意味,本身就表明了您的某种想法吗?”他头一次流畅地说着,突然间又自己止住了。“对不起,我不该……”他低声说,似乎在道歉,尽管我并不觉得被他冒犯,“您看,这是我的坏习惯。”他就像一只受伤蛰伏的狮子,想收起利爪,然而不经意间却bào露出来,那一瞬间,我忽然可怜起他来。多大的痛苦,多大的负担,才能迫使一个人发誓弃绝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听起来,他很敏感和忧愁……不过,他说得并没有错。

  ——是啊……比如,伯恩哈德,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放弃执事长的职位,离开神学院,到我这个荒僻的乡村小教堂来吗?

  ——呃?因为……我累了。再说,你是我的老同学。

  ——呵,正因此我才感觉得到,你承担着比疲惫更痛苦的东西。

  ——我承担的东西算不得什么痛苦……比起很多人来说。我平安地活到这个年纪,已经要感谢上帝的仁慈了。

  ——是的,比起很多人……世事仿佛总是艰难的,以前是农民军,现在,贵族的报复让尸横遍野。我早已不知该对谁愤怒不平……也许该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我自己。有个刚初领圣体的小姑娘,从我的教堂出去就再也没能回家。她的老祖母,颤颤巍巍地找到我,说:“我相信你们。你们没有错,神父。可是我的孩子呢?可以告诉我她为什么死了吗?”……我痛恨自己冠冕堂皇的回答和安慰。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不知为何,这个年轻人辛酸的语气有一种刺中我的感觉。我不禁对他说了这个故事。我说,她不是从渴望和期盼中来到这儿,而是从痛苦和怀疑中来。

  他低头沉默着,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呢,”他用令人费解的神qíng说,“我从绞架和坟堆中来,从瘟疫和战乱中来,从大火和放逐中来。”

  ——他……他这样说吗!

  ——别这么激动,伯恩哈德,先坐下。看来,你的确知道他……那么关于他的痛苦,你会了解得更真切。而正是刚才,他在对我讲述着这些,从头说起。

  “我是在夹fèng和冷嘲里长大的。”他说,“人家总是说,咬着耳朵说,乜斜着眼说:看,这个孽子,他生来就是要背叛生下他的双方。我恨透了他们。于是,好吧,我会背叛所有人叫你们看看的。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不过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他停顿下来,向头顶望了望——啊,我突然明白,他在看基督受难像,尽管它早就被拆毁,只剩痕迹,“我知道了他临死前曾经何等的孤独,何等的痛苦。神也可以如此痛苦!他的痛苦抚慰了我的。这居然成了连接我们的桥梁。在此以后,我从来只看着他,不看人。不过他爱人,而我不爱人。为什么我要去爱人?他们给过我哪怕一点点的抚慰吗?他们有像我这么在乎过神的痛苦吗?充斥了这些无动于衷的人的世界,叫我恶心、窒息。我发誓,要终结这个没有公义的世界。只有那些为上帝的痛苦流过眼泪的人,才可以留下来。”

  这些话听起来让人害怕。不过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而苦涩,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一时间,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我只知道,有一点你可能错了,孩子,”我低声说,“很多人确实不那么想着神……但是,你只看着神,以至于即使有人爱你,你也感觉不到。”

  他惊讶地、久久地注视我。后来他jiāo叉起手指,把它们搁到嘴边。

  “有人爱我这件事,我真的不曾考虑,也不曾期待过。”他这时就像个孩子那样局促,“不过,当他对我说‘别走’的时候,我从没有过那样qiáng烈的留下的念头。但是,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仍然背叛了他,伤害了他。从此以后,他就一直用严苛的、审视的神qíng,追着我不放,观看、嘲弄我的每一步。我无法装作无视那样的目光。”

  “看来,这个人始终爱你爱得非常之深,但不敢让你知道。”

  “真的?——您是说始终吗,神父?”

  “对。我保证。”

  他轻呼了一口气。那是他表现出的最为欣喜的一瞬间。

  “……后来,我在人们面前,再一次地被遗弃。”他的声音又低沉下来,“不,也许是我自己选择被遗弃。他们想建造一个新世界,那与我何gān?或者,是上帝选择遗弃我。我的傲慢,把他激怒了。到此为止,我才发现,我仍是那个满怀仇恨的私生子,我把所有人都背叛了。其实我不能撼动这个世界的一丝一毫。也许,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热爱真理。我爱的,并为之狂想而不能自拔的,只是我自己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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