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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浮生之倾国_知北游/梦里浮生【完结+番外】(155)

  所以殷螭始终没有明白坐上位的本质,就是要当靶子,倘不能舍身甘为万矢的,又如何垂范堪成百世则?驭下之道,是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手中的权力全是下面jiāo托来的,而并非下面只能完全听自己指挥、待自己拯救。为一国主君,要虚心、谨慎、有德、自省,其实就是要将自己当作最无知、最无能、最恪守道德戒律、最需要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人,以便得到最大的帮助和最好的治国方案——哪怕这些全是假相,也须得做将出来给人看。

  殷螭向来只肯出风头,绝对不堪做靶子;殷璠却是从小受先生教导,做靶子的理念刻在骨血里。因此可怜殷螭陪北京军民困守了四个多月孤城,却始终被大部分官员抵制防范着,殷璠才回来四五天,就通过主动当靶子自责咎罪,使得臣民产生“皇帝代那些乱臣贼子受过认罚,太委屈!”等等的想法,重新获得了民心——做靶子的作用岂非大矣!

  这些事使殷螭想到就忿气不已,只能以称病不朝的举动跟侄子赌气,以示不会轻易做小伏低,同时自己的兵力以及袁百胜所掌京营,实力虽比殷璠带来的南京军要弱,却也不能不利用最后时机博上一博。这个时候不怎么方便和林凤致接触,可是殷螭又害怕看不见他,也许一朝反目,又无法甜蜜相处——可是林凤致最近也卷在当不当靶子的漩涡里,以至于接待他的时候,也忧心忡忡,柔qíng蜜意显示不出来,使得殷螭大为懊闷。

  所谓当不当靶子,便是圣驾还京之后的首辅之争——殷璠还未还京时,京中以“疫气尚余”提醒皇帝慎重龙体,其实那个时候疫qíng已止,林凤致和叶德明等人乃是随了最后一批染疫者的大流,到得皇帝还京的时候,连林凤致都已痊愈,当然便是全无染病危险了。可是这最后一批病人之中,林凤致到底年轻,恢复得彻底,叶德明却是花甲老人,高热牵引全身病症,病愈后也落下了肺气之疾,再也担任不起内阁首座的职责,只能以病乞退。如此一来,空缺出来的首辅位置由谁来补,便成了朝廷首要大事。

  虽然一般同时有几位大学士入内阁掌政,首辅的权力与其他辅相却大大不同,而首辅退任之后,也未必定由次辅补上,何况如今的次辅杜燮bào躁乏谋,即使是全力支持他的户部官员,也知道他当首辅委实缺乏实力。若是这首辅之争,只是北京官员内部的事,倒也罢了,反正脱不出那几位大学士以及有可能候补的学士之手,问题是眼下圣驾还京,陪驾的一批南京官员都是南京方面的大员,迁都的事尚未正式解决,这批南京大臣大有争夺内阁首座的意思,尤其是南京礼部尚书吴南龄,已成为呼声最响的拜相之不二人选,这使北京大臣栗栗不安,要想尽办法压制他们下去。

  问题是派谁去阻击吴南龄落选,这也委实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人物。南京大臣随驾入京,相当于是向北京朝廷下了挑战书,他们团结一致推出人选,北京岂堪落后?杜燮既缺乏实力,便有人推举礼部尚书张晋明与兵部尚书章守成,张老练而章稳妥,能力未必在素以厚实稳重见称的吴南龄之下,但张章二人都无大绩,吴南龄虽然貌似也没做过什么大事,自国子监祭酒任上就培养出来的道德君子口碑却是响亮之极,等闲难以撼动。于是继二位尚书被推举之后,一批不看好他二人的官员,又开始称誉林太傅才德并重,况是天子之师,实堪大任,为何不能入阁?

  这一来林凤致避免了八年的决不掌握实权、成为靶子的事实,终于无可避免的到了面前。他当年推翻殷螭扶小皇帝上位,便知道gān过这样事体的自己,万不能锋芒太露,风头太盛,不然迟早位高身危,所以坚决守住“不掌权、不入阁”的原则,一直只领着天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的头衔,而不具体担任任何部门的实职——本朝阁臣,向有惯例就是同时兼领一部尚书之职,在运转国家中枢时也负责具体部门事务,然而大决策出错,往往还有皇帝以及整个内阁一道负责,部门内部出了差错纠纷,做部长的就难免招怨,而且尚书是个实在职位,容易调补,下面有能力升迁上来的属官们,谁不在虎视眈眈等着?其他部门有jiāo涉有嫌隙的时候,谁又不在想方设法扯皮攻讦之?所以林凤致看得明白,太傅的头衔既虚空,又难以升迁补缺,坐上面没有实在的是非可惹,反而可以使自己在言论讦战之中少招一些处心积虑的扳倒式攻击,获得超然的、自由的权力,一旦昏了头想去入阁,那就是猢狲入布袋,鲇鱼上竹竿,战兢兢又颤巍巍,动一步都不舒坦了。

  可是名字被官员们推举出来之后,再想避免也是无计可施,虽然在吏科科道官上了推荐书之后,林凤致立即上表辞谢,坚决不就,北京官场却也小小掀起了风波——一面张、章二尚书的拥戴者难免不甚服气,yù待讦他落马令己方入选;一面赞同他的官员,又纷纷前来劝驾,称惟有他才能压倒吴南龄的风头,使小皇帝属意圈定,若他辞谢不从,难道真让南京夺了首辅去?连日登门说客不绝,闹得林凤致家中门庭若市,应接不暇。

  这样的qíng况,殷螭自然更不方便上门拜访,好不容易到了端午——这年是闰四月,端午来得格外迟——朝中官员都放了假,各自在家过节,殷螭便以送节礼为名,打听得林府今日谢绝官员来访,想必林凤致在家是空闲的,于是到傍晚换下了袍服,藏头露尾的跑去相会。

  林凤致再谢绝官员,见了他的拜帖也无可奈何只能出迎,让到客厅上坐。殷螭见他不请自己到内室,深为不满,打发走碍眼的家人,便抱怨他故意不亲近。林凤致只得解释:“后院今日却是有客,怕扰了王爷,不便相让。”殷螭登时发作:“你说是不待客,却请了什么客人藏在家里?还敢不让我看见,定是有鬼!”林凤致好笑又好气,道:“只是吴尚书家的大公子今日借我园林摆酒,招待太学中一批才俊,青年人吵嚷得紧,你也不见得爱听他们谈论,有什么好见?定要相见,有请便是。”

  吴南龄虽做了尚书,却是临时来京,只能赁屋居住,京中房舍价贵,一时也未必赁居到合适宅院,其子宴客聚会只能跟亲友借地方。而他这个大儿子吴筠才入京半个多月,却已风头极盛,以口才和学识,在京师学子中大大扬名立万,连殷螭也是听说过的,奇道:“姓吴的不是正和你争着首辅,怎么他儿子反来跟你亲近?也不怕言官参你们蛇鼠一窝。”林凤致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并不曾有拜相入阁的妄想——何况吴大世兄非但是我子侄,也是我林家女婿,我做姻亲的焉能不招待?请入内罢。”他陪着殷螭往后院走,又解释一句:“你不知道吴大公子在留都的名头罢?出名的桀骜不逊。当初吴兄还做着刑部,屡屡禁止结社,大公子却是金陵巽社之长,领袖江南各社,几番抗诉不遂,居然自投应天府请先治他个为首之罪,闹得吴兄焦头烂额——方今年轻人,委实比我们当年更加厉害!”

  殷螭不禁失笑:“吴南龄活该,养出这样的儿子捣乱,可不是他做人太jian猾的现世报应!可是他这儿子恁地不孝,他怎么也管不住?还带到北京来继续任他出风头?”

  却不知做子女的常常和父母秉xing相反,勤劳家长常常养出懒惰儿女,世故的父亲也难免偏偏有个不知天高地厚、冲动激烈的儿子,归根结底,都是保护太过,使孩子显得格外娇惯大胆。吴南龄又是个最顾念家庭的人,当初因为牵挂着妻子儿女不肯答应同俞汝成出亡,都险些遭到俞汝成猜忌杀害,何况在安全闲适的南京做官十余年,又怎么能不尽量纵容着儿女舒心快乐?又何况俗话说“癞头儿子自家的好”,儿子再叛逆不逊,却也是吴南龄的心头宝,再加上吴筠这孩子委实也聪明博学,堪成栋梁之材,做父亲的又怎么能不赞赏喜爱,舍不得给他打击?

  所以林凤致没有继续向殷螭解释的话,却是他自己心里在猜度的——殷璠终于扭转了南京局面顺利还京,而且吴南龄成为南京大臣中的领袖随驾而来,不言而喻,是小皇帝的冒险起用居然得到了效果,将这个不显山不露水、最难测度的大臣驾驭住了,借他之力扑灭了原本出于他手的大火。而吴南龄从来做事都喜欢把自己摘gān净,就算他甘心为俞汝成效劳,也是先谋自己的后路,宁可不居功也不担当责任,这回居然能够为皇帝所用,并且到底公然成为南京大臣中的领军,委实违反他的一贯风格,其中转变的契机,未必不在儿子身上。

  殷璠是君主身份,当然不至于做出公然拿其子威胁无罪大臣的没品勾当,吴南龄虽然管不住儿子,也不至于落把柄、露破绽给皇帝来抓住机会。但象他这样的行事风格,其实最忌讳的便是bào露形迹,偏偏朝中却有深知他底细的林凤致,又告知皇帝此人是潜在首领,不免容易被擒贼擒王;又偏偏养出了一个最不省心的儿子,总是同乃父的纲领拗着gān,以示特立独行、矫矫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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