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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香行_魏香音/罪化【完结】(24)


可是就在一跃而起的那个瞬间,他却听见了一枝羽箭破空而来的声响。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汹涌而来的巨大痛楚,从小腹以下的位置炸裂开来……

第37章 请求

让叶佐兰昏迷过去的,是疼痛;而将他唤醒的,同样也是疼痛。
几乎就在意识重新浮现的一瞬间,他猛地睁大了双眼。
危险……危险!
他仓皇地扭动着,想要重新控制住身体的平衡。然而腰腹却在用力的一瞬间爆发出剧烈的疼痛,这倒是让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chuáng上,这里是陆鹰儿家的倒座房,他生活了一年有余的地方。
可是怎么回来的?
昨夜惊魂的一幕幕飞快地在眼前闪回,恍如噩梦一般。
叶佐兰仰头朝周围望去。很快就发现那两个黑黢黢的骨殖坛子,完完整整地安放在不远处的桌上。
是真的,并不是做梦……这么说,自己昨晚上就是安全脱险了?
叶佐兰不用多想就肯定是厉红蕖出手相助。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庆幸,从下腹部传来的一阵阵疼痛又让他不安起来。
对了,昨天夜里昏迷之前,自己似乎有被箭枝she中。
难道就是伤在这里?
叶佐兰掀开被子,低下头去看。只见自己并没有穿着亵裤,小腹以及鼠蹊一带,都缠绕着厚厚的布条。
这里好像是——
叶佐兰正在发愣,却听“吱呀”一声,朱珠儿端着汤药从外头走了进来。见他醒了,急忙走过来关怀。
“怎么就起来了?快点躺下躺下!乖乖儿地躺着伤才养得好,听到没有?!”
叶佐兰被她压着双肩,根本动都不能一动,唯有愣愣地望着她:“朱姨,我这是怎么了?”
朱珠儿叹了一口气:“你这死小子,昨晚上跟那死丫头跑出去,在墙头上吃了一箭,被她给背回来的。那时候你血流了不少,连脸都白了!我家那个死鬼一看不成,先帮你把箭头给挑出来,又用土法止了血。等天亮了再请了个郎中来看,说命是保住了,可是……”
说到这里,她用力咬了咬牙:“哎,你这孩子也是苦命!”
叶佐兰心里已经开始发凉:“……我究竟怎么了?”
朱珠儿拍了拍大腿:“那枝箭说巧也正巧,说毒可真是毒!竟然she中了你的下腹,连着一侧的梨囊也受了损。按照郎中的意思,你成亲之后,恐怕很难再有子嗣。”
“成亲……子嗣?”叶佐兰懵然地咀嚼着这两个词。
他当然明白这两个词的含义,他也知道“dòng房花烛夜”是与“金榜题名时”一样难得的人生大喜事。
可是,他却总觉得这些事距离自己还很远。远到只是一团朦朦胧胧,没有什么感qíng可言的迷雾。他甚至有些不愿意朝着迷雾靠近,担心那会打乱自己固有的人生节奏。
然而此刻,当这团迷雾即将离自己而去的时候,叶佐兰却又觉得怅然若失。
很难再有子嗣,这对于自己今后的人生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叶佐兰并不感觉悲伤或者愤怒,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的安静,却让朱珠儿有点不放心了。
“你还好吧?哎,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看你还有一边呢。说不定养着养着就能养好了,多试几次兴许还能生出个一男半女……再说了,看看东院里头那么多的人都求着我家死鬼,要把那东西割掉。对了,还有那秋公,不也是风风光光……”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叶佐兰却已经无心去听了。
这天夜里,当疼痛减轻一些的时候,叶佐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叶家在颁政坊内租住的那间小院。
院子里面有一口水井,井水冰冷甘冽,他们全家的吃喝洗漱,全都仰赖于这口井。
不知怎么回事,叶佐兰梦见自己竟然纵身跳进井里,迅速下沉到了幽深的井底。头顶水波折she着天光云影,可是他毫不留恋,反而逆流而上,朝着更为黑暗的地方游去。
穿过一条幽暗的地下水道,眼前明亮起来。
叶佐兰缓缓浮出水面,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座清幽雅致的庭院之中。四周种着高大的桂花树,桂子落在水里,令整条溪水都浸染了芳香。
溪水的上游有一座凉亭,亭中凿有流杯渠,供溪水缓缓通过。在流杯渠的两侧,叶佐兰看见了秋公戚玉初的容颜,看见了东院堂屋里那些高高供奉着的宦官们的脸。他听见了他们的高谈阔论和谈笑风生,也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和惊惧哀伤……
叶佐兰依旧逆着水流,又从小溪的上游潜入了漆黑的岩石fèng隙中。
这一次,岩隙的尽头,他看见一片金红色的火海。
古老的,巍峨的宫殿建筑群,在融融大火之中焚烧着。到处都是奔逃声、呐喊声,建筑的倒塌声和呼啸的狂风。
一片末日般的纷乱之中,叶佐兰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大殿前那高耸的台阶上站立着一个人。
这个人,既没有呼喊,也没有逃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大火熊熊燃烧,吞噬掉周遭的一切,同尘与灰。
那是谁?
天不过才蒙蒙亮,叶佐兰就猛地睁开了双眸,眼神清亮。
今天原本不是约定习武的日子,但是挂念着叶佐兰的伤势,厉红蕖还是过来探望。
她来到后院,却没有在倒座房内找到要找的人。经过瓦儿的指点,她又找去东院,居然在堂屋里面看见了负手而立的叶佐兰。
“师父。”叶佐兰对着她微微一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厉红蕖微微一怔:“什么事?先说出来听听。”
叶佐兰道:“请师父代为通传,我想见秋公。”
戚云初很快就回应了叶佐兰的请求。第二天上午,有马车将他接到了来庭坊。
因为还是chūn寒料峭之时,合欢花的芳香已经被红梅的幽香所代替。
“我想要入宫。”
叶佐兰面对着戚云初,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思量。
“请戚大人,准许我入宫为宦官。”
“哦?”
戚云初手中揣着一只银质袖炉,倚靠在秋香色的软榻上,连睫毛都懒得动一动。他披散着的白发与身上披着的白色狐裘混在一起,好像一团不会融化的冰雪。
叶佐兰也不追问,只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这才听见戚云初慢悠悠地笑了一声。
“闯了祸水,就想着换个地方躲着?我这里可不是什么避风港。”
叶佐兰脸色微红,却辩解道:“我并不是躲,而是不想再躲……以前走的路已经行不通了,可我不想就这样停下脚步。我要换条路走,做自己想做的人,还请秋公成全。”
戚云初将手中的怀炉搁到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你说说,自己想要做什么样的人。”
叶佐兰道:“一个不会被人欺负的人。”
戚云初却嗤笑:“亏得你在外净坊混了那么久,竟还不知道宦官这一辈子,就是被人欺负的命。你若忠厚老实,就是木讷愚蠢;你若聪明灵巧,就是jian诈狡猾。你若与人jiāo好,则是捱风缉fèng,若要独善其身,就是刚愎自用……真不想被人欺负,大可以往井里一投,说不定下辈子就真成大宁朝的主子了。”
遭了一顿奚落,叶佐兰也不反驳,只是又道:“我有报效朝廷之心,也有学问与抱负。我想改变这世间种种的不公与邪见,而那就必须首先站到高处。”
“内侍不得gān涉外朝。”戚云初支着脑袋,打了一个哈欠,“陆鹰儿应该让你抄写过那些文书罢?”
“可那只不过是一纸教条!”
叶佐兰终于忍不住了,他双手用力拧着衣裳的下摆。
“我也想要像秋公大人您一样,惩戒眼前的不公和邪恶。我也想要像您一样,能够在谈笑之间,让那些狗苟蝇营的官员们心存敬畏!”
“像我?我有什么好像的?”
戚云初从jīng致的软榻上微微探起身来,一手捉住了叶佐兰的脸颊。
“你以为,这些都是我最想要的么?”
“……不是。其实,这些也并不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叶佐兰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回答:“可是我最想要的……最想要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秋公大人,您说,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求?”
他的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长秋公的回应。
戚云初依旧轻轻地捧着叶佐兰的脸,而目光却已经滑落到了他的衣襟之间,那枚若隐若现的护身符上面。

第38章 北上一孤星

  当伤势差不多痊愈的时候,叶佐兰将爹娘的骨灰埋葬在了大业坊西边的高岗上。
他不敢树碑,因此又在坟上种下几株细兰作为标记。有了忠伯夫妇作伴,想必九泉之下也不会觉得太过冷清。
做完这件事之后,叶佐兰回去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换上一套gān净的衣裳,铺纸、磨墨,提笔开始给叶月珊写信。
「月珊姐姐如晤:
昨夜残灯尽,寒窗透雪斜。孤星天市客,只影业坊家。倏忽间又到炽炭围炉的时节。回想家中昔日的热闹亲近,而今孑然一身的寂寞,突然变得格外难耐。
所幸,知道姐姐你在柳泉城里一切安好,我也稍稍觉得欣慰了。
不知不觉间,我与姐姐分别已经一年有余。家破之时的凄风苦雨,至今仍历历在目。爹娘的遭遇仇恨,我无时无刻不记在心头。
然而,再大的风làng终将归于平静,舟船也都会有起桨远行的那一天。
陆叔在城中的纸笔店里给我找了一份活计,平日里写写算算,也还比较清闲。等到出师之后会有一些月钱,你若是想要城里哪家的胭脂水粉,尽管对我说就是了。
姐姐,眨眼之间,你也快到及笄之年。记得临别之时,我曾与你约定,待到爹娘从东边归来,我们一起送你出阁。然而这一年多的日子下来,我却发现身边没有亲近贴心之人,竟是如此苦闷孤独的事。
所以,姐姐若是遇上了心仪之人,而那人又真心可靠、值得依托;便也不必再多顾虑等待,只管坦然接受就是。相信爹娘若是得知消息,也必然会为了你的幸福而感到欣慰的。
姐姐,我即将搬去纸笔铺内居住。你若有事,依旧可以写信到陆家;我也依旧会托人写信与你。再过几年,若我学有所成,也许会来柳泉城与你见面。
尺素苦短,言浅qíng深,万望姐姐珍重。」
写到这里,叶佐兰停顿了一下。
他重新润了润笔,珍重地添上最后一列。
「弟佐兰手书」
写完了家书,他将纸笺拿到一旁小心晾gān。又取来一张外净坊专用的劣等糙纸,开始抄写《净身文书》。
这段文字,叶佐兰已经来来回回抄写了不下百遍。
然而与之前的那一百余次不同,这次抄写完毕,他深吸一口气,在末尾端端正正地署上了自己的另一个名字。
「陆幽」
两份字纸先后gān透了,叶佐兰将家书小心折好收进信封里,而自己则揣着那份净身文书出了门。
覆了一层薄雪的小院子里,一身黑衣的陆鹰儿正在等待着他。
像往常一样,叶佐兰将手上的文书jiāo给陆鹰儿。
然而破天荒地,陆鹰儿竟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你真的不后悔?”
叶佐兰没有说话,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陆鹰儿叹了一口气,终于伸手接过《净身文书》,揣进怀里。
两个人一起来到那片压着皑皑积雪的石榴树前。叶佐兰忽然紧走了两步,主动伸手推开了那扇镶有金色铺首的东院大门。
参拜祖师爷司马迁,瞻仰历代宦官的长生牌位,步入积雪皑皑的小院。
那股腥臭的药糙气味又弥漫过来了。
如今,叶佐兰已经知道那是由曼陀罗、蒲公英与糙木灰混煮而成的汤药。服下之后,人会变得昏昏沉沉,就算是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也无力挣扎。然而曼陀罗的毒xingqiáng烈且不好把握,只要稍有不慎,人就彻底救不回来了。
死与生,有与无——不管怎么样喝下这碗汤药之后,就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所以,在东院里头走过一遭的人,都管它叫做“孟婆汤”。
在越来越浓郁的曼陀罗气息里,叶佐兰最后一次回过头来。
他看见的是满院萧瑟的雪景。
凋零的蒲公英,枯败的凤尾竹……还有院子两侧那灰白色的高高粉墙。墙上歪歪扭扭地刻画着一道一道的名字,还有深深浅浅的掌印。
陆鹰儿说,他从未叫人修缮过这两堵墙。因为这是一些人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痕迹。
院子的南端,是堂屋的北门。
门里有点暗,供桌上亮着两星烛火,照亮了内侍监长秋公戚云初的画像。
蝉衫麟带,龙章凤藻,宛若神仙之姿。
只是霜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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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幽在东院的砖房里躺了整整三天三夜。
在四周缭绕着的曼陀罗气息里,他半梦半醒,无数过往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回。
他看见了爹与娘,忠伯、陆叔、朱姨和月珊。
他看见了戚云初,也看见了傅正怀、杨荣如、丁郁成和唐权。
他还看见了唐瑞郎。
第三天清晨,陆幽睁开了双眼,坚持要下chuáng行走。
第七天晌午,他缓缓走出了东院。慢条斯理地洗澡,又换了一身gān净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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