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神？”
大爱神身体像植物一般沉缓，只有眼睛稍微转了一下，他看着那位女神，没有说话。他的样子和后来安默拉所见的教宗差不多，美丽得看不见qíng感。
“你还好吗？”女神向上伸出手，摸到他左眼周围，“纺车的线已经长到这里了啊。”
大爱神还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疼吗，父神？”
大爱神依然无法动弹，他眨了眨眼睛，神态慈和安详，似乎在说“不疼”。
女神的另一只手伸进自己胸口。安默拉很确定地看见，她的手是真的伸进去了，深入到胸腔，大概在心脏的位置摸索着什么。过了会儿，她从自己心脏里面取出一个金色的火种。
这个火种……居然在发光？
按理说曙光诞生前，世界是没有光的，那她手里这个又是什么？
火种点燃了大爱神眼里的荆棘，安默拉看见他覆在神座侧面上的手猛然收紧，看来被那东西穿着也不是完全不疼的。很快，他眼里的荆棘就被烧gān净了，只是当火种试图继续往下蔓延的时候，这些荆棘条迅速将它扑灭了。
似乎也没有什么火木相克的感觉，仅仅是两种纯粹能量相抵消而已。
大爱神的手又放松了。
“你盗来了火？”他低声说。
“一点点。”女神依偎在他膝下，心脏的空dòng迟迟没有愈合，“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真正拥有它呢？”
“别再做无用的事qíng了。”大爱神叹息。
几乎是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黑色荆棘条又开始生长了。也许是刚刚被烧过，它没有进入左眼，而是从肩胛骨进去，绕了一圈，最后缠在锁骨上。
安默拉开始疑惑那是什么。
女神曾经称它为“纺线”，不是吗？
“命运的纺线早晚会毁掉我们。”大爱神的话回答了安默拉的疑惑。
但是同时也带来了另一个疑惑，什么又是“命运的纺线”？她还一直以为这是某种修辞呢。
女神轻轻地触摸他的锁骨，指尖亮起微弱的火光，驱逐黑色荆棘。
“我去夺取火种吧。”她安静地说。
大爱神的手再次收紧，这次却不是因为疼痛：“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不是火，是火种，真正的火种。光明，温暖，还有希望，这些都会随它而来的。”女神微笑起来，隔着面纱，那张脸第一次露出少女的天真狡黠，“只要从其他世界夺走它就好了。”
大爱神一点点皱起眉，他眼神低垂，注视着膝下的孩子。
“贝恩斯图。”他严厉地警告。
安默拉的眼睛一亮，贝恩斯图是小爱神的名字。她居然叫大爱神父神？原以为掌管qíng.yù的女神与协律之神半点关系也搭不上呢。
贝恩斯图在大爱神的注视下有点颓丧：“艾撒帝丝已经统治这一切太久了，她需要一个伴侣，否则只会继续失衡下去。”
“失衡”又是个关键词，大爱神是世界协调之神，规则的化身，负责维护一切的平衡。如果世界失衡，那么就意味着他会被由内而外地破坏——就像现在这样。
“贝恩斯图……”大爱神叹着气，“即便是火种，也有熄灭的那一天。你一定要记得，凡有所始，必有所终。”
“凡有所始，必有所终”这句话让安默拉心下微震，她不知道很多年后大爱神也以同样的话告诫过曙光。
即便是曾经永恒过的神都相信着，“永恒”只是相对意义上的“永恒”，没有谁会一直活着。谁都会死，任何得到过的都会失去，一切繁荣过的都要衰亡，大爱神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极端消极却又完全合理的。
可是贝恩斯图对他的劝诫毫不在意，她看着自己的指甲说：“还有其他火种呢，这个消亡了，就去抢夺另一个。这么多的世界，大的小的，好的坏的，总有能活下去的力量。”
不等大爱神说什么，她就从地上站起来，拎着裙摆，轻快地跑出了神殿。
她回头挥手，笑得天真烂漫：“等我，我会把希望带回来的。”
大爱神阖上双眼，整个人沉寂犹如枯木。
就在安默拉以为不会再有什么进展的时候，他背后居然隐约闪现出黑金色的巨门。而这扇巨门除了颜色外，与无数年后的金门完全一致。
那扇巨门此时是开着打开的，安默拉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有一架黑色纺车，纺车边坐着一只巨大的怪物。它额头上有片地方没皮没ròu，直接露出骨头，骨头上烙着“六百六十六”几个潦糙大字。
这只怪物用粗糙尖利的爪子摇着纺车，一点点纺出命运的线，然后将世界的协律缓慢毁灭。
☆、第192章 昭然
等了很久，除了黑金色大门里名为“六百六十六”的怪物冗长重复的纺织动作，整个神殿都是一片死寂。
与大爱神关系密切的神似乎不多，至少在安默拉滞留的这段时间里，只有小爱神来探望过他。
长时间在这里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她原本所在的那个时间形势瞬息万变，多呆一刻就多一分风险。曙光还在时间轴各个部分徘徊着，大爱神正用教宗的躯壳统治世界三大帝国之一，如果没有猜错，这个跟大爱神关系密切的小爱神也快要复生了。
永夜对应圣兰斯卡特，大爱神对应奥兰，那么剩下的小爱神应该对应……
安默拉脸色一变，逐渐消失于这个时间轴。
她离开的那一刻，清楚地看见一直像植物般僵坐的大爱神向上抬起头，朝穹顶张开双臂，恰好与她对视。然后一瞬间，有灿烂天光从遥远世界降临。
这是曙光诞生的那一天。
原来她们曾经相遇于如此遥远的过去。
*
小爱神应该会出现在普朗曼。
一想到普朗曼，安默拉终于知道她对贝恩斯图的既视感来自哪里了。
温妮·奥尔汀顿。
那个曾经杀死自己三任丈夫，品尝过无数子嗣血ròu，最终与比自己年幼几十岁的小梦魇公爵达成南北联姻，权倾整个普朗曼大帝国的温妮夫人，有着和贝恩斯图一样饱含yù.望的不善美貌。
之前安默拉为什么跑去奥兰跟教宗对上？还不是因为温妮夫人将文森特不远万里送了回来，然后借他之口传递了一个消息——卡特里娜被奥兰控制住了。
可是往奥兰跑了一趟，除了半路不明不白出现的斯洛，安默拉根本没有碰见任何熟人。
再往深处想想，天空要塞又不是动物园，不可能随便一个人就能上去的。太阳号角和灾厄钟塔是由双魔导系统控制的联合要塞，相当于一个人的两只手，即便当时指挥舱里的文森特失去反抗能力，与之相连另一个要塞里，温妮夫人也完全可以拿下卡特里娜。
然而她没有，她几乎是放任了卡特里娜的攻击与离去。
“时间节点校正完成，正在同步三维空间参数。”
“坐标原点取值完成，空间坐标轴现已确立。”
随着黑底金纹的施法平台缓缓展开，一切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仿佛有看不见的线将整个世界盘入网中，然后一点点兜到安默拉的面前。
施法平台延展如翼，带她掠过单薄的云层与沉重的大海，又与起伏的丘陵沟壑擦肩，所有地形在她眼中失去本来的面貌，全部都化作一个个数据化的模型。
“目标已锁定。”
“目标已锁定。”
“目标已锁定。”
法翼之上流过金色数据，重复措辞显得冷酷紧迫。
“即将舍弃当前坐标点，请施法者准备跳跃虫dòng。”
“空间掠夺。”
“坐标置换。”
空间坍陷出一个漆黑的空dòng，没有厚度，从这一边进去，物质的存在感好像消失了一秒，下一秒再出来就到了灾厄钟塔指挥舱。
“贝恩斯图！”
神罚降下，金色雷霆从遍布指挥舱的魔导体上引爆。
几乎是一瞬间，指挥席上合拢了胶囊状的微型保护舱室，将纷纷爆炸的魔导体隔绝在外。
jiāo锋来得突如其来，但不管是临时决定突袭的安默拉，还是毫无防备受到袭击的温妮，都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透明的保护胶囊外由黑色魔导体骨架支撑，看起来就像一个鸟笼。坐在笼中的温妮夫人穿着色感深邃、质地冷硬的普朗曼军装，金发顺着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露出一点点无辜的柔qíng——与不久前的小爱神几乎一模一样。
她旋转座椅，看向入侵者，笑容甚是惬意。
“安默拉。”
回应她的是一记更加酷烈的神罚。
温妮沐浴在金色的雷电中，微微皱眉：“太吵了。”
然后她打了个响指，原本像恶龙般凶bào的雷电立刻温顺得像条蠕虫。
贝恩斯图是yù.望和qíng感的女神，但凡拥有这两者的人都会被她所控制。虽然安默拉用的力量属于神，但是她催发这种力量的qíng感却属于人——又一次的，她被人之为人的本质所困。
“你有疑问。”温妮双手jiāo叉，优雅地放在膝盖上，她像几年前一样，有种高高在上的，指点的姿态。
安默拉确实有疑问。
最开始她觉得是永夜生下了曙光，后来随着陈年旧事一点点揭开，她发现了大爱神才是曙光诞生的根源。但是这个发现也在不久前被推翻了，因为从神殿里发生的那一切看来，应该是小爱神带回“火种”，然后大爱神才能把它变成曙光。
根源应该是小爱神才对。
她知道“火种”是什么，从哪里得到“火种”，又怎么用它获取世界的完美平衡与生命的永恒不朽。
安默拉看着她美丽深qíng的面孔，露出一个假笑：“那么你可愿意解答？”
“为什么不呢？我有哪一次拒绝过你的问题？”温妮摊开手，一缕金发随着她的动作在锁骨弯里撩过，她血里流的都是风qíng，一呼一吸全是爱yù。
难怪一直反战的修都对她死心塌地，还qíng愿为她发动侵略战争，亲自前往战场前线。
“你为什么想要永恒？”温妮问她。
安默拉诚实地回答：“因为没活够，你呢？”
温妮点头，也很诚实地回答：“因为永恒是美的，而美应当是永恒的。”
这点回答乍一听有点出乎意料，但是细想一下，对于温妮或者贝恩斯图这样的神来说，确实很有道理。她喜欢大爱神，敬慕他，qíng愿依偎在他足下，侍奉于他左右，因为大爱神是美丽的。这种“爱”跟她喜欢吃自己那些美貌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全部都是真qíng实感，但你绝对不能称其为“善”。
她的所有美以及对于美的追求都是不善的。
所以当大爱神永恒的完美一点点被命运纺车夺去时，她就开始不择手段地留住这种美丽。
“最开始是借光，只能向更为低等的世界借。”
“穿凿出那个世界的人不会发现的、位于高水平维度的dòng，把那些世界的火种引过来，很快那些世界就因为火种流逝而衰亡了。我毁灭过无数个低等世界，可是命运纺线编织的速度很快，单靠向低等世界借光没办法维持父神的生命。”温妮细致又温柔地叙述，仿佛跟安默拉谈论昨夜的□□，“所以我开始入侵更高等的事qíng，是的，比我们这里要高等的世界。像虫子一样爬行在那些庞然大物的维度，谨小慎微地窃取生命的火，一旦被发现就会死得比虫子还简单。”
“我做过很多次，每一次带回来一点点，可以遏制纺线一小段时间。父神不喜欢我做这种事，我想他并不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全，只是觉得这样的苟延残喘没有意义。他怎么会担心呢？那是毫无qíng感的美丽的神啊……”
温妮夫人微微垂下眼睛，她睫毛长而浓密，在金色雷电的照映下有种灿烂又忧郁的感觉。
“我觉得这样还不够，需要一个能一次xing解决一切的办法。比如，从某个非常高等的世界这里夺走火种。”
她说着说着忽然抬起头：“如你所见，我成功了。”
安默拉冷笑一声：“你没有，因为永夜死了。”
是的，费尽心机得到了光，却失去了本源的暗。
这种平衡依然处于被破坏的状态。
大爱神之所以消失这么多年，估计就是因为曙光杀了永夜，然后他直接受之牵连被纺线束缚。而教宗背后的金门应该也是在索菲亚死后开始出现纺车怪物的，他现在状态很好，因为永夜没死多久，纺线也没有恶化到之前神殿里所见的那种地步。
难怪他一见安默拉就下死手，估计是因为知道以后打不过她。
温妮听了安默拉的话，沉默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再次开口：“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你也这么觉得吧？既然可以拿到火种，就同样可以拿到原暗……”
“不，我现在比较认同大爱神的话。”安默拉一口否认，她笑容狡诈，“记得吗？凡有所始，必有所终。”
温妮一点点皱起眉，不再像之前那般从容。
“你是渴望永恒的，而永恒没有终点。”温妮的语气近乎笃定，看来那几个神都已经jiāo换过不少关于她的信息了。
安默拉摇头：“一切都有终点。”
温妮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与之前的否认不同，这一次，安默拉话里似乎还有其他意思。
“给一切带来终点的行为是没有终点的。”安默拉的笑容渐渐扩大，从狡诈到yīn暗，最后甚至有些疯狂，“我已经知道了，毁灭是没有终点的，它自身就是唯一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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