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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烟华_秋叶影【完结+番外】(15)

  云想衣欠身还礼:“想衣不请自来,扰了大师清净,还望见谅才是。”

  小沙弥奉上了苦茶,掩门出去。净空宣了一声佛号,客客气气地道:“但不知施主所来为何?”

  云想衣微微一笑:“前次铩羽而归,想衣心有不甘。今日技痒,yù与大师再较高下,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净空参佛已深,生xing淡泊,唯好棋弈一道,久已成癖,只是平日里罕有匹敌之人,总不得尽兴,闻云想衣之言自是喜甚,欣然颔首:“难得施主有意,老衲焉有推却之理?”

  当下入坐,摆上了星罗棋盘,净空抬手:“来者为客,请先行一步。”

  云想衣亦不谦让,拈黑子以连角起势,占了个头筹。

  净空捋须而笑,白子应对。

  云想衣细思量,再出手缓了缓,已不若先时轻巧。

  两下里皆是凝神,一来一往出手极慢。待得沉香散灰,苦茶凉彻,盘上渐渐现出一条长龙之势,龙困浅滩,竟又是僵局。

  云想衣停下手,慢慢地叹了一口气:“我分明是步步为营,一招一式皆在算计之中,按说断无不胜之理,却不知为何竟困于中途,成此进退维谷之局?”

  净空但笑,目中不无深意:“搏弈一技,jīng于变幻,方寸中便有千军万马之道,环环相扣。持子者以本身为子,甫开盘,即身陷其中不可自拔,谓之当局者迷,安言必胜?”

  云想衣垂眸幽思,晶莹剔透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盘中棋子,轻声絮语:“我苦心经营多时,本谓水到渠成之际,怎料有棋子凭空游离于掌握之外,也不知此兆是凶是吉。我冥思苦想了整一夜,终不得其解。”倏然抬眼,眸中秋水若冰晶,流转间,华光迫人,“请教大师,倘若遇此僵局,是宜放手一搏,或宜弃此残局、重新开盘?”

  “善哉,善哉。”老和尚低头,合掌念佛,“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持子者当掌本身命,岂容外人道?”手指棋盘,遥遥一点,“施主观此局当真无下手之处?”

  “极难极难。”云想衣喃喃自语,手心中捏着一颗棋子,抚摩良久,迟迟不能出,凝睛锁住棋盘,秀气的眉头不觉皱成一团愁思。yù待落子之际,却听得门帘响动。

  小沙弥匆匆地进来,对净空施了个佛礼:“师父,皇上驾临本寺,现今到了院外了,请师父接驾。”小沙弥日常侍奉净空,见惯了皇族宗室,也不见得惊慌,倒是净空一怔,不由变了脸色。

  云想衣木无表qíng,手中几乎捏碎了那枚棋子。

  正踌躇间,已闻得纷沓的脚步由远至了近处。净空肃容望向云想衣:“老衲视施主为君子之jiāo,还望施主不要令老衲为难。”语声低沉,隐有尊威之意。

  云想衣悠然起身:“大师言重了,想衣不是那种不知分寸之人。”

  小沙弥掀开墙角低垂的经幔,露出一方隐室,云想衣闪身入内。

  门外的宦官尖着嗓子传禀:“皇上驾到。”

  威武的侍卫推开了门,俯首恭立两侧。huáng袍朱冠的中年男子缓缓地踱了进来,步态间有行云之雅,亦有龙虎之霸,浑然帝者。

  小沙弥跪下了。净空略一躬身:“参见陛下。”

  玄帝微微地笑着,只是不经意地一颔首,深沉的尊贵透出眉宇中:“大师多礼了。朕此来不过是为了些许家事,本yù微服,倒是这班奴才偏好兴师动众的,让大师见笑了。”也无居高临下之意,却仿佛天生便是如此雍容倨傲,略一侧目以示众随,“还不下去。”

  内侍们叩了首,弓着腰退至廊外。小沙弥奉上了茶,也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净空请客上坐,玄帝至案边,见了棋盘,笑言:“看来是扰了大师雅兴了,如此未竟之局,不知对手何人?”

  净空不动声色:“不过是一方外隐者,偶尔来与老衲对弈,也是xing急之人,遇此僵局,竟拂袖自去了。”忽然目光一转,带了三分深意,“陛下试观此局,有何评说?”

  玄帝沉思细看了片刻,斟酌道:“持白子者当为净空大师,棋阵规矩方谨,一路流畅通达,攻守有度,显然大家之手。”而后,眉头微皱,“反观黑子,则有诡异之态,能对大师持平手者,应有绝顶之慧xing,可惜好走偏锋,招招皆险,瞻前不顾后。”望着净空,泰然笑道,“朕多言了,此人若yù举事,可成霸、成枭,不能成王、成帝,终究差了一分气度。”

  “皇上虽然棋艺逊了一筹,但却有一双慧目,评得有理。”净空长笑一声,意犹未尽,拾起棋子,“来,来,待老衲重整河山,皇上可愿奉陪?”

  玄帝摇头:“手下常败之将,岂敢再战。朕可不是来和大师切磋棋艺,而是来上香礼佛的。”语调一顿,转而有了几分低沉,“昨日非焰领兵出征封朝,朕心里始终放不下,今日来寺中求个平安,愿佛祖慈悲,佑他得胜归来。”

  “七皇子昨日出征?”净空讶然,面上渐有忧虑之色:“七皇子虽jīng晓文韬武略,为人亦刚勇有谋,但毕竟年尚幼,阅历浅薄,骤然之间恐怕难当此大任。皇上此番安排是否欠妥当了?”

  “大师多虑了。”玄帝目中jīng光炯然,“非焰不过辅佐中军,另有平阳侯王主掌帅旗。平阳侯当年有‘战神’之称,连殷九渊亦是出自他的门下,如今上了岁数,只怕少了些锐气。非焰年轻,朝气勃发,正可补平阳之缺,两者若相辅,当近乎十全。”

  净空轻叹:“七皇子自幼得皇上宠爱,娇纵惯了,此行艰难坎坷,也不知他是否吃得了这份苦。”

  玄帝端起茶盏,浅浅地呷了一口,意态轻描淡写:“若是连这都吃不住,将来怎么承我景氏江山?”

  净空惊愕,半晌方才敛过心神,面带凝重之色:“皇上既出此言,莫非是要弃长择幼,立七皇子为太子?”

  玄帝并不明答,把弄着茶盏,自若地道:“七子之中惟有非焰有治世之才,最得朕意。长子非岑乃正宫所出,一介庸碌之辈,平日里无功无过,也不好让非焰凭空逾越了他。借此次出征,移兵权于非焰之手,若能打败封氏,凭此奇功封太子之位,谅来无人非议吧?”

  净空直视玄帝,沉声道:“若七皇子不幸败归呢?”

  玄帝仍是浅笑,眸中掠过一线森冷的寒光:“那便当朕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净空默然,拨弄着手中的念珠,暗自诵经。

  玄帝转过身子,背对着净空,昂然而立:“其实朕今日来,无非想问大师一句话。”顿了顿,一字一句极缓也极沉,“来日大师可愿登宗庙,为非焰持祭祖之典?”

  净空闻言大震。景氏崇佛,历朝皆遣皇族子嗣入西禅寺为僧,是为佛老,乃帝王方外之替身。新帝即位,经由佛老开宗庙,祭先祖,方可成礼。玄帝今所言,实为明昭必传皇位于七子非焰,净空安有不解之理。当下心念百转,终只是一声太息:“圣意已决,自当如是。老衲不敢多言。”

  玄帝神色内敛,转眼若无异状,含笑曰:“好,好。此间事了,还请大师随朕去正殿点一柱香火,求个平安。”

  净空低眉,延手引客:“皇上请。”

  宦官随驾,急步上前开道,侍卫护守左右,一行人径直出去了。

  白日斜下,暗青色的竹影映上经幔,优昙钵华淡得不见了痕迹。

  挑开帷幔,云想衣静静地自后间转出,凝望案上残局,伫立久久。嘴唇边上血痕点点,竟已被自己咬得破裂,却仍是苍白一如青莲的灰。

  而后冷笑,持棋子,在盘上落了一着,点在飞龙之翼,龙舞yù腾,怎顾得前方无路。

  ——

  三伏夏暑,日头明晃晃地悬着,耀得人眼花。

  兵部尚书又到大皇子府上与景非岑商议边关战局,听得景非岑愈加烦热,却因是母氏舅父,总不好驳他的,勉qiáng捺住xing子坐着,只片刻,汗透了薄衫。好容易待到舅父走了,转过身,无端地将府上侍从骂了个遍。

  乖巧的家臣上前讨好,道是柳临山庄的芙蕖开了满池,何不去赏花纳凉?

  景非岑本闲来无事,又恐舅父再折回来,马上吩咐侍从匆匆地拾备了一下,简直是逃似也地出门了。

  庄苑里风清云淡,离了繁华,连天也净了三分。绿荫下,只留了些许蝉鸣。

  芙蕖濯波娉婷,映着碧水之幽,含露凝芳。然景非岑终不解阳chūn白雪之意,反觉得艳不过海棠,只稍稍瞥了一眼便意兴阑珊了。唤小僮在柳下支了张软榻,侍姬在一旁轻摇着纨扇,自顾躺着打盹。

  附庸风雅的家臣在池畔摇头晃脑,吟咏着荷花诗作,让景非岑恨不能将他们连同枝头的鸣蝉一并轰走了事。正懊恼间,忽听得遥遥的琴声自水上飘来,不觉侧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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