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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烟华_秋叶影【完结+番外】(47)

  那乞丐竟是云想衣,他的脸上只是淡漠,gān涩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烟水般的眸子转向景非焰,缓缓地靠了过来。

  景非焰的呼吸有些粗重。他听见了云想衣的心跳,慢慢的、轻轻的。

  而云想衣只是靠着景非焰的手臂,舔掉自己指尖上残留的糕屑。

  景非焰拽紧了手心、又松开了,他轻轻地拍了拍云想衣的脸颊,冷冷地笑着,他的眼中却半分笑意也无:“乖,跪下来,给我学两声狗叫,我给拿东西给你吃,要吗?”

  云想衣直直地望着景非焰,眼睛底下沉着月光的碎片,冷冷清清地划破夜色的眸子。忽然抬起手,摔了他一记耳光。

  “啪嗒”,清脆的一声响。随行的侍从慌忙低下头。

  景非焰呆立不动,僵硬地摸着自己的脸,用一种凄厉的眼神望着云想衣。

  尘沙在风中飞扬,灰蒙蒙的一片,天幕烟纱,挑不破那一点朦胧。苍白的日光斜斜地掠过墙角,拉长了人的影子,落入尘埃,也是暗色的。

  “非焰……非焰……”云想衣叹息般念着他的名字,象是眠了一梦、方才醒来。

  “我在这……”景非焰的脸上浮起了一种扭曲的笑容,一字一句缓慢地回他,“我在这里呢,想衣,我来接你回去了。”

  ——

  慕容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匀称而结实的骨节,十枚指甲修得平平整整,指肚圆润光洁,他偷偷地叹了口气。慕容三是燕都最出色的刺青师,覆手能为鬼斧之工,而他此刻正恭谨地跪在皇宫内庭的朱色阑gān外,等待着昭帝的宣唤。

  宫姬长长的衣裾拂过廊外的白石,翠环叮当,宛如chūn水潺潺。执拂尘的内侍作了个手势,慕容三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随上。

  龙涎焚香,袅袅的烟雾在青竹帘子后面飘散,透明的影子摇曳着,模糊了九折屏风上水墨的丹青。二八宫女执着琵琶,隔了屏风细细地哼着晓风残月,隐约辨得是江南岸边的吴侬软语。

  年轻的昭帝靠在龙榻边上,漫不经心地啜着清茶,听得人来,昭帝抬起了眼,他微笑着,慕容三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冷战。chūn寒彻骨。

  “慕容三,就是你么?”昭帝放下了茶盏,“咯得”一声轻响。慕容三一阵心慌,答不出话来,重重地叩了个响头。

  内侍在青阶前支起了紫铜小炉,用温火灼着针刀。宫姬跪于榻边,双手奉上墨料。慕容三濯手执针。

  昭帝撩开了低垂的锦色纱帐,榻上躺着一个男人。一个美丽而苍白的男人,上下未着寸缕。龙涎暖香屑,郁郁馥华在空气中慢慢地沉淀,就似繁花尽处的糜烂。

  昭帝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个男人的身体,淡淡地问,“这等料子,慕容师傅看看可好动笔?”

  仿佛是初开的白梅,肌肤下面透出了雪的颜色,清冷而单薄,或许一点点风过,就会chuī破了凝固的月光。他的胸膛上有一块焦黑的烙印,是那月光背面的yīn影。

  昭帝的手按住了那个男人的胸口,重重地压下去。那个男人急促地抽着气,却在脸上露出了一种冰冷的笑容。

  “在这里……”昭帝的指甲掐住了那个男人的肌ròu,那样低沉的声音生硬地从口中挤出来,“把这块东西给我挖掉,画一只……蝴蝶、那种从土里面钻出来的虫子。”

  那个男人的眼睛转了过来,秋水连波、波上寒烟色,便是斜阳外的萧索也不过如此。他凝眸,直直地对上昭帝的目光。两厢凭望,恍惚间呼吸若断。

  慕容三手中的针刀落下,刺入了那苍白的肌肤。那个男人咬住了嘴唇,他的唇也是青莲的灰。锋利的针刀划破了胸口的烙印,断开上面的字迹,一点一点挑起、剔掉。嫩红的肌ròu翻了出来,那又似chūn天的樱,柔软而妩媚。

  细腻的肌肤是一幅舒展开的画布,针刀流畅地滑过、或捻或抹,刻下的深深的痕迹,蝴蝶的翅上缓缓展开绮丽的花,沾着鲜红的血,仿佛方才死去。

  那个男人痛苦地仰起了头,内侍紧紧地压住了他的四肢,他的肌肤痉挛着缩紧,慕容三的手心又重了三分。

  “非焰……”那个男人仿佛发了一声破碎的呻吟,就象是蝴蝶死去时留下的的叹息。

  “我在这里……”昭帝柔声回他,却在眼睛里迸裂出刀戈的凌厉,俯下身子,吻上蝴蝶的羽翼,咬下一块小小的ròu。

  漆黑的蓼青和着十二段杜糙,刻到骨子里,胸口上的蝴蝶染尽了梧桐夜色,最后一根针从蝴蝶的心头挑起,血都是黑的。

  内侍松开了手。那个男人倏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号叫,拼命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昭帝。绝望的悲凉宛如流水曼延,咫尺间竟无计回避,他颤抖着、挣扎着想要说什么,而叫出口的却只是那个名子:“景非焰……景非焰……”

  他是如此美丽如此苦楚,就如寂寞的烟花、被埋葬在夜幕里。他的眼角只有一点泪、未曾流下。胭脂如灰、那一转念已然不复。

  慕容三无法将视线移开,当侍卫按住了他、用针刺瞎他的眼睛时,他甚至无法感觉疼痛。

  看见最后一眼,那个男人是如此美丽如此苦楚。

  然后,慕容三听见了昭帝的声音。帝王的尊贵,高傲宛如天上人:“云想衣……原来,朕已经不再爱你……”清澈明朗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来,其实只是淡如云烟过眼,“不再爱你。”

  阶外梨花,不问chūn色为谁,故有暗香冷去。

  ——

  空殿更漏两三下,敲凉了一席夜色,青阶梦寒。

  风摇了帘子,帘外月色惨然,那时竟刺了眼,云想衣痛苦地喘息着,捂住了眼睛,很痛,泪却流不下来。胸口的肌ròu已经烂掉,似乎要露出森森的白骨,腐朽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呼吸间,他想要和蝴蝶一起在月光下死去。

  灯暗了,被薄衾冷,他张开嘴,牙齿“咯咯”作响,想说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便也无人听。

  门边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恍惚的时候,云想衣觉得颈子上一片冰凉,他茫然地望了过去。

  暗淡的月色中,一个侍卫模样的少年立在chuáng头、持刀相向,大大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云想衣,带着一种凛冽的怨恨。

  云想衣觉得心跳得厉害,迷糊地伸出手,抚摸着刀的锋刃,温柔宛如qíng人的缠绵:“你想杀我?是他……是他叫你来的么?”

  少年怔了一怔,英气的眉毛挑了起来,恼怒的神qíng也是稚气而倔qiáng:“谁也不曾叫我来,我杀你乃是要为我的族人报仇,云想衣,你欠下的债也多了,索xing今日一并付清罢了。”

  “原来不是他……原来不是他……”云想衣喃喃地念着,抬起眼来,他的眸子里映出了那一夜的月光,柔软地笑了起来,眉目中有一种凄厉的婉转,“我欠你们什么债,我还、我还,你来拿啊……”他死死地抓住了刀刃,颤抖着,血流了满手。

  少年咬牙挥刀,刀子抹过了云想衣的手指,“哧”地一声,划破了破旧的棉被。白色的絮花在刀刃边上轻舞。刀尖没入胸膛只两分,卡在骨头上。

  云想衣抽搐了一下,微微地蹙起了眉尖,软软地叹了一口气:“嗯……有一点点疼呢……”

  少年倏然拔刀掉头。

  云想衣猛地挣起身来,拉住了少年的衣角:“为什么不杀我?”他痛苦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却用尖利的声音固执地叫着,“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

  少年嫌恶撇了撇嘴,想抽回衣角却被紧紧地扯着,不由地勃然,一刀下去割断衣袍:“我莫家世代武将,乃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现如今却和你这种疯子计较什么,真是有失声名。”

  “我不是疯子、不是疯子!”云想衣沙哑地絮叨着,哆哆嗦嗦地爬过去抱住少年的脚,仰起脸来,他的眼神苍白而疯狂,“你杀了我、杀了我,好不好?”

  少年皱着眉头,用脚尖踢开云想衣,“呸”了一声:“无怪乎昭帝冷落你了,这种东西、实在是让人心生厌烦,杀你还污了我的手呢。”他在地上蹭了蹭鞋底,恨恨地走了。

  长夜如歌,chūn虫低低地吟唱不休。风卷帘动,凋谢了满地月色。

  云想衣伏在地上,手指痉挛着在青砖上抓挠着,其实什么也抓不住。冷了,发抖了,疯了一样凄厉地笑了。喉咙里涌上来的血带着一种腥腥的甜味,象是掺了蜜的毒药,让他窒息在黑色的夜里。

  ——

  便不是江南、便不是三月,这chūn雨也如是烟了。早起的时分,殿上的青瓦已湿了半片,从滴水檐边上淌下一长串水珠子,落得芭蕉声声、栀子点点。竹帘半搭,斜风细雨飘在案头,班驳了那片朱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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