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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劫_银筝【完结】(42)


危须王庭多少年来,不曾遭过这样的混乱。士兵寻不着自己的军伍,奴隶找不到自己的主人;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与女奴们一起奔逃,高贵的王公被粗野的牲口撞踏在地下的污泥之中……几名勉qiáng约束住了小股族丁部属的军将们凑在一处,且战且走,却见四下里皆是火光,绵亘数百里不绝,危须国内最广阔富饶的冬季糙场被烧成了一片火海。
卫队长率着黑旗队挺刀持盾,护着老王穿营寻路而走。谢傅王晚宴时又是喝得大醉,此时披头散发的从被窝里爬起身来,酒尚未醒,一劲儿醉眼迷离地嘟囔着:“哪家部族大胆……叛乱么?”黑暗中一片混乱,哪有人回答得了?卫队长怒道:“怎地只有这一点儿军马?中军呢?左相营呢?听得出了乱子,怎地不来救护?”谢傅王酒醒了些许,也道:“不错,快持我旗纛去见阿曼,叫她快来接应!”一名持戟卫士应了,举了王帐白毛旗纛,纵马提缰,泼风般地去了。
众军奔行数里,听见呐喊厮杀声渐稀,方略略安心。谢傅王举袖擦一把冷汗,道:“究竟是哪个部族这样大胆?”卫队长皱眉一刻,道:“乱子是从东边起来的,东边有宏襄吉部,阿刺别几部的营地……”谢傅王举鞭一劈,怒道:“宏襄吉王公早就在怨恨王庭分给他的糙场太小,一定是他!这大胆的畜生,明天我们就发兵,把他全族杀了!”众军又累又惊,听老王这么一说,都恨得咬牙切齿,举起手中刀枪,大叫道:“不错,把宏襄吉人全都杀了!”
忽听马蹄声响,有马群自远至近而来,卫队长连忙命军士整队相应。有人眼尖,远远便看清了镶红旗纛,叫道:“是阿曼公主的旗号!”
谢傅王听说是自己女儿,犹如得了天上的珍宝一般,连忙排开众人,亲自纵马上前,叫道:“阿曼,是你么?”阿曼远远地高声应道:“父王,是我!”谢傅王喜得在蹬里跺足,喝道:“你快叫你的驸马,把中军大军调来!”
阿曼驰至近前,哭道:“父……父王,谢如璋那贼奴才,叛变了父王啦!”谢傅王听言,惊得浑身如被冰雪,喝问道:“你……你说什么?”阿曼举起鞭子,一鞭抽在跟在她背后的五焰灵巫脸上,喝道:“狗奴才,快说!”
那灵巫此夜受尽了劳苦折磨,方才又挨了无数的鞭子,阿曼这一鞭虽然不重,却也将他抽下了马来。他也到了万念俱灰的时候,竟不挣扎,只趴在谢傅王的坐骑下,有气无力地道:“是……是左相……不,是那谢如璋今夜要奉玄玉符祭神,因此将王庭中军调入了至那圣窟之中,要杀万尸动十二星阵,炼化人符……”
谢傅王听得“玄玉符”三字,白眉毛动了一动,忽有神采从枯瘦的眼皮下放she出来。阿曼在旁边哭道:“我……我听说此事,连忙赶去窟中,想要截下中军,责问谢如璋。不想他一听见窟外异动,便放下了渊中截蛟闸,现在船也进不去了,人也进不去了……”其实她想到窟中去,兴师问罪是有的,却没有打算截住丈夫调遣中军,反倒想着既然丈夫在图谋重宝大事中,自己自然要得首功,因此毫不曾向王庭贵戚们商量,自行便进了至那窟。待碰了一鼻子灰以后,方想着要回来寻父王作主。她要在父王面前卖好,便又向身后示意道:“我只将中军一部截了下来,来王庭救驾,但是刚才……又被敌军冲乱了后队……”
谢傅王看着她身后的零散马队,又眺望熊熊燃烧,摩焰截天的措峨山谷。马群在火焰中哀鸣,人们在浓烟内哭喊奔跑,自己的huáng金大帐隐隐绰绰地在火光中摇晃,无数珍宝被吞噬在烈焰之中……他年轻时也是身经百战,指挥若定的统帅,但现在看着这样灭国绝祀的大灾难,也是心头激dàng,胸前一窒,心房大悸搏动,痛得在烈风中扑倒在马背之上。阿曼惊叫道:“父王!”
谢傅王捂住胸口,眼睛却硬瞪着不肯闭上。他死死地瞪着他的女儿,他的王公,他的军将,看他们惊慌失措的眼睛。但是那惊慌却不是为了他!在他们的心里,他的xing命,还比不上一个糙原上卑贱劳作的奴隶!他们所衷心担忧的,只是他的权势,他的王座!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自家的xing命更重要?保住了xing命,就能保住这一切的尊荣富贵,万众授首!
他的目光漠然地扫过广袤天宇下,烈火熊熊的糙场,恶狠狠地,不顾一切地盯住了在烟气中隐隐高耸的措峨山主峰,即将炼成的绝世宝,便在其中!他探过手去,一把捞住女儿的胳膊,嘶哑地道:“我要是死了……王位就是尔班察的了……”
阿曼吓得呆住了,木木地支住父亲的胳膊,忽然听到侦骑在远处大呼奔逃,叫道:“快走……敌人来……”呼喊声戛然而止。那支神出鬼没的黑骑军已从一条gān涸的河道中穿了出来,千骑如龙般疾驰过来,前面数骑亮出数十只短水龙,向他们霍霍地喷出一股股又黑又腻的荒原石油!后面千骑立时弯弓搭箭,箭簇带火,尾杂硫磺,顷刻间便烈火如雨,向他们这处马队倾泻下来!躲避不及的左翼卫士们立时被滚滚而来的烈火包围了,惨叫声响彻天地。卫队长手疾眼快,一把将大口喘气的谢傅王抓了起来,横搭在自己的马上,挥矛拨打着空中飘舞的烈焰火星,忍痛喝道:“快跑!”
众人在冲天而起的火墙间,夺路狂奔。幸而烈火也阻碍了那支黑骑军的行动,没有追击过来。阿曼策着□□惊马,死死地盯着前面父亲在黑烟火星中飘舞的白发,那是她半生的指望,活命的依傍!
谢傅王见女儿不离不弃地追随在自己左右,虽是被烟气呛得涕泪jiāo流,火星灼得满身伤痕的,也露出了一个枯gān而快活的笑容来,在呼啸风声中勉力嘟囔道:“关了断蛟闸,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圣窟里多少机关,他们……他……懂得什么!”
他不管惊马疾奔颠簸,不理战场态势如何,只奋力在颈上摸索,拉出了一条黑色皮索来。一直盯着他动作的阿曼忽觉眼睛一亮,便见索上系着一个红艳皮袋,父王从袋中掏摸出的,正是当初她的丈夫献上的辅国异宝辟尘珠!

第59章 续命灵符

搓峨山谷被烧成一片火海,至那窟中的人并非毫不知qíng。但是入窟的万余军将,俱被谢如璋用尸毒咒杀成了僵尸。灵巫们不懂国事,更不知厉害,只觉自己全心奉神,便能为国攘灾,因此对左相的行事并无异议。
那圣窟最重要的祭殿,唤作圣明殿,依天然山dòng凿成,以数千人力攘起十二根巨柱,支起殿上穹顶。顶上镶嵌水晶,作成日月星辰形状。窟间四周开凿出暗道,灌注水银,使日月东升,星辰流转,极是人间奇景。大殿正中用巨石搭成三层祭坛,一条祭道两侧,遍cha镶星铜灯,上cha牛油大烛,光明灿烂得如同银河一般。
谢如璋换了粗布白袍,跣足散发,率着窟中仅剩的灵巫,走进灯火辉煌的大殿之中。仰望岁星方位,步步踏罡,在祭道上穿行礼拜一刻,终于踏到了祭坛之旁。两名守在坛边的灵巫上前一步,一人捧着一个熊熊燃烧的huáng铜火盆,跪下身来,举至头顶,高声唱诵道:“奉我神明,祭我圣颜。天成灵窟,筑祀万邦!”
众巫长跪叩首,谢如璋接过身后灵巫供奉的香料,虔诚地燃在盆中火焰之内。那火焰顿时窜得老高。两名灵巫站起身来,躬身退下,举着火盆绕着十二根巨柱缓步穿行,点燃柱上巨藤一般曳出的火把。顿时,浓郁的异香在宏大的殿堂中弥漫开来。无数低沉的吼叫声,在殿外隆隆地响了起来。
谢如璋等人充耳不闻,只向着祭坛叩拜不已。三重祭殿之外,渊涌如làng,方才入窟的万余军将已被尸毒炼成了僵尸,擦擦迈步,井然有序地往渊间滑跃而去。渊中青黑尸气翻涌,蒸腾而起,淹没了祭坛,宛若旋涡一般,在坛上奔腾流转,地底隐隐有轰鸣之声传来。谢如璋喜容满脸,再次向祭坛深深地叩拜下去。
灵巫们扳动机关,祭坛地面缓缓地打开,万道尸气一涌而入。青黑浓雾间,一座巨石雕刻,金光四she的六臂神像缓缓地升了起来,浓黑的暗影,映在了四周的巨柱之上。那巨像宽额方颌,长眉高鼻,头戴光华灿烂的宝冠,身着华丽的流苏锦袍,颈上结着大串耀眼夺目的宝石联垂;巨大的眼眶之中,嵌着两块闪烁生光的玄玉。
巨像四手举向天空,作火焰之形,另外两根则向前伸出,手掌虚握,中心扣着一人,正是双目轻阖的沈渊!他已被灵巫们洗净了身上血污,换过了衣饰。薄纱遮体,胸膛半露,手足皆用火印烙上了符咒,双臂被锁在神像掌间,又兼尸气镇体,再也动弹不得。胸前坦露出的玄玉符正与石像的眼珠jiāo相辉映,忽地同时大放光芒!窟中本如水流一般翻腾奔涌的尸气,忽忽聚集,变幻作火焰之形,在神像周围烧灼起来。
谢如璋步上祭坛,环视左右,见灵巫们在殿下各持祭仪,并不敢乱走乱动,更不敢冒渎神像。大是得意,微笑着走近神像,在玄玉光晕之外,向吊在神像臂中的沈渊低声唤道:“公子……轻澜公子,身上可还受用么?”
沈渊长睫微动,慢慢地睁开眼睛,侧过脸来,看见谢如璋面容枯槁,却向自己堆出了一脸志得意满的笑容。他此时肢体尽废,只剩头颅可动,早已到了看尽生死的时候,并不为谢如璋的志得意满而动气,缓慢无力地道:“还好……你还需要多久的时间?”
谢如璋微笑道:“一日一夜。”沈渊闭上眼睛,平静道:“很好,你出窟之时,当能看得见烧成了绝地的危须王庭。”
谢如璋压着声音,桀桀轻笑,得意道:“那与我又有什么相gān?”沈渊重又睁开眼睛,眺望着穹顶上流动的星河,淡淡道:“不错,不与你相gān。因此你我人各有志,各取所需,那也好得很啊。”
谢如璋听言一呆,想想却也无话可答。只觉自己殚jīng竭虑,小心谨慎地在深山绝谷中苦熬两百余年,虽是为了长生不老的凝魂重宝,早不在乎危须国中社稷如何。但如今被沈渊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将起来,便有自己穷尽万分辛苦,也不值眼前仇敌一哂的空落落感觉。他皱眉凝目,看了沈渊半晌,知道此时与他再作口舌之争,亦是无谓。又沉默一刻,见他的目光一直望向天顶,也随着抬头,看了一刻天顶上的十二星宫,微微笑道:“公子此时揣摩我危须天象之术,只怕也没有什么用了吧?”
沈渊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没什么用。不过在这里呆着也无聊罢了。”
谢如璋又是一愣,本以为沈渊又要说什么“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中原哲理来反驳自己,自己正好可以再与他一辩汉学短长。他当年与沈渊和郑骥的仇怨,细究起来,便是因汉学与西域杂学孰优孰劣而起,两百年后旧事重提,能在沈渊化作飞灰之前,自己以胜者之威,了结此辩,自己方才能算得上是大获全胜。不料沈渊竟通透达观至此,丝毫不受他的侮弄。他胸膛起伏,又仰望一刻目光穿云透雾的火神巨像,不死心地续道:“公子可知道,你今夜所祭之神,法力无边,乃是天上地下惟一的神明。托公子的福,过了今夜,我也能修得他的法身了。”
沈渊噢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倒也挺难得的。难怪你要象猴子献宝一般唠叨个不停呢。”谢如璋决心不再受他的气,嘲弄道:“我虽感激公子,奈何这窟中没有酒,否则我当与公子最后喝一杯才是。”冷笑吟诵魏武帝名句,讽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沈渊浅笑接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谢如璋只觉胸口一震,懊悔不已,知道又被他捉住了话柄,嘲笑自己已无国无家,生在世间,四野无着。心神激dàng之下,喉间伤口便是一窒,qíng不自禁地伸手要按。倏地又甩开手去,恶狠狠地盯着沈渊,道:“既如此,你便好生瞧着自己腑脏筋骨,寸寸化灰,慢慢享受吧!”呼地转身,大步向祭坛下走去。却听沈渊还在背后低吟,依旧是三曹诗,却是武帝爱子陈思王辞,缓缓道:“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他脚步一顿,恨极了这些汉家的人!怎地天下万事,都被他们看尽说尽了?
他步上祭道,向殿外走去,虽然是离那扰乱人心的家伙渐行渐远,但是心中那种空茫失落之感,始终不去——便如一人千辛万苦,满志豪qíng地登上山巅,睥睨天下之际,却发现自己只剩下山的路可走了一般。他在那条平坦如砥的祭道上步步前行,全不知道它通向何方,只茫然想道:“自此之后,我可以活千年万年,我可以征服无数的国家,享受无数的荣华,可以创下无数的丰功伟业……我……我有那么多的岁月,还可以做些什么呢?”除了岁月,一无所有,岂不是正与诗中所吟的无根孤蓬一样么?他比即将逝去的老对手沈渊,又多了些什么呢?
他走出祭殿,四下里漫步,沉思渐深,竟毫没注意周遭qíng形。走了半晌,亦不知身处何方。忽然之间,面前风声大作,一条马鞭子倏地抽了过来!幸而他武功高qiáng,猛地醒觉,就地一滚,险险躲了开去,却因慢了半步,也被鞭梢带着了喉头伤口。虽然是身体半衰,无多大感觉的,也被打的胸腔一滞!他激怒抬头,便惊见阿曼俏生生地立在面前,红袍似火,俏脸铁青,一手持着huáng金王令,另一手握着长鞭,举手便狠狠地抽将过来,喝道:“王上有旨:免你相位,即刻出窟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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