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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劫_银筝【完结】(77)


因此,他被袁昌调入军府,护卫秦王钦差的时候。瞧着那个身穿黑袍的高大身影在袁昌与几名内侍的陪侍下,悄悄进入中军内苑的时候,也只是脸颊肌ròu微微抽搐,随即又面无表qíng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直到袁昌亲来叫他入苑的时候,他也没有露出什么惊异的神色来。
袁昌虽然憨厚,但是对谢文朔的倔qiáng脾气也有心得,带他进苑之时,见他又是那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叹了口气,开口劝道:“这么些年了……”说着,却又想起这些年来,自己想起那些事qíng,心里也不好过,就又叹了口气,道:“其实秦王他……一样的不好过……”再想着这些年明里暗里,秦王步回辰冷漠不似平人的传闻甚嚣尘上,终于长长地叹出第三口气,不再说话了。
步回辰与谢文朔再度相见,谢文朔已长成高大威武,结实挺拔的青年军官。步回辰乍一见面,虽然依稀认得,但是依旧有些物是人非的恍惚。他看了谢文朔半晌,挥手令袁昌退出,道:“这几天你跟着我便了……明天一早,咱们去西岭山。”
谢文朔低头应了一声,并不吃惊。秦王数年来每逢巡幸边关,或摆驾或微服,都会往西岭山中一行。但是便是到了山中,也不过是默默地瞧几日那万古不变的山野茫茫,水流沧沧罢了。他抬头看一眼步回辰,见那数年前自己切齿痛恨,以为是云端之上,永远报复不得的男人,正在怔怔地盯着茶碗中的倒影,烛光幽幽,映出一双千年古树更为苍老的幽黯眼眸。袁昌方才说的“秦王一样的不好过”之语,倏地涌上心间。
他呆呆地瞧着步回辰。步回辰此时年方壮盛,且内功jīng纯,容颜不改,与多年前那番裨睨天下的雄姿英发,并无不同。但是那样震动人心的眼神,他便是在年迈的钟长源,丹丘然诺,乃至自己那个妖魅一般,活了两百多年的父亲的眼睛之中,都从未见到过。谢文朔本能地觉得,那已经不是尘世中的目光。
他退至房外,想起这些年来,步回辰虽对自己毫无一言半语相询,仿佛对谢家兄弟俩都是不闻不问。但是袁昌对自己的照拂,钟长源对弟弟的爱护,教中长老偶然而至时的指点,乃至从天仁山中送来的武功图册……他心怀怨恚地承受着这些好意,竭力要把这一切想得跟步回辰无关。但是直到方才,他才明白过来:步回辰亦是想要一切都与他无关的。
对于步回辰来说:沈渊既然化作山间飞灰,泽中轻烟,那便是举目天地人间,无处不在的血泪伤痕。
第二日,谢文朔备了两匹好马,随侍着步回辰微服离了马衢城。这些年之间,他将西岭山间走得jīng熟,山岩峭壁,古木深涧,无一处不曾走遍。因此领着步回辰抄小路而行,不一日便到了西岭山脚下的无名湖泊岸边。
步回辰亦是数度踏足此地的,随便问了几句谢文朔驻军屯田之事,便立在湖边,默默地瞧着渐渐落下湖面的夕阳金光。谢文朔不敢打扰,小心地去安排晚上歇宿之地。他正忙着堆柴取火,却听步回辰问道:“文朔,那条瀑布……是什么时候gān的?”
谢文朔抬起头来,举目眺望步回辰所指的方向,微微一怔,道:“王上不说,我还没有发现……这条瀑布以前从来没有断过,大约是这回chūn旱……”步回辰眯起眼睛,看了一刻山顶岩dòng之处,问道:“那么岩顶下面的裂fèng,你以前见过没有?”
谢文朔直起身来,打量了那处岩壁半晌,肯定地答道:“没有。”

第117章 谷中清音

步回辰不再多问,沉默地看着那云雾缭绕的山峰。谢文朔说的理所当然,想来人们已经将那条流珠碎玉的飞瀑当作了这巍峨山川的一部分;惟有他才知道:那是沈渊用一小包炸药,几根木头和一双残疾的手创造出来的奇迹。步回辰眺望湖岸边挖崛得泥石翻覆的河道,想着自采凉山中的这处古战场被发现后,江湖中几派机关术名家都曾派子弟到山中游学,揣摩前人机关法式的jīng妙之处,皆对用连弩布成神龙阵势的古兵法啧啧称奇。但是又有谁能想得到:就在不远处的山壁之上,更有一处以粗浅机关而合自然神力的奇思妙想,无声无息地湮灭在茫茫天地之间?
步回辰悄立湖岸,脚下是因旱qíng而远远退去的湖水浅滩,眺望山岩峭壁,想着其中人世沧桑,命运无常,千百年的兴亡变迁,不由得痴了。
他半生纵横,雄才无有不展,谋略无有不成,除了qíng之一字受创深痛之外,从未有过半点力有未逮之事。这样的人,偶然便会有“人奔忙一世,所求什么?所要的又是什么?”之思,一旦沉于瞑想,便是无穷无尽的哲理迷宫,出尘离世之境。他瞧着gān涸的山壁,唐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语,忽上心头,唇边缓缓露出一个又温柔又苦涩的笑容来:人的一生终有水穷之境,但有几人能寻觅到那片能令自己静心无求的白云悠悠之处?便连汉武帝这样的命世雄主,不是也一般地妄叹奈何么?
此时夕阳隐入山后,只剩最后的一抹波光,照在步回辰凝目之处,正有一抹小小的云雾,从山fèng间飘浮出来,片刻间便染上了夕照金光。步回辰瞧着,明白这飞瀑源头本是山间长河,当初被沈渊在山岩上炸出缺口,才分出了一股化作瀑布,淌入湖中。现下看来,飞瀑虽涸,但是长河的水源并未断绝,当是从另一端淌入山腹中去了,因此才有水雾升起,化作山间云霞。
步回辰瞧着这般幻境,不禁目眩神迷,想道:“山川河岳,造化之奇之工,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便是这么小小的一处山fèng,竟也蕴造出了这样的奇境。”忽又听得群鸟喳喳,一群鸟雀从山fèng中扑棱棱地飞了出来,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过来请秦王过去用饭的谢文朔见状,冲口叫道:“猴儿,是猴儿!”
步回辰凝目细看,果见山岩上几个黑点纵跳来去,远远的又有呜呜哦哦的猿啼之声传来,仿佛在耀武扬威一般。嘴角一勾,暗笑道:“采凉山的猴子,尽自跟鸟儿过不去。”刚想及此,立时又是胸中一窒,自己触目之处,果然无时无刻不是那个人的回忆。
他无法再想下去,只好自行打岔,想着自己方才有观云之思,便见云霞;想着爱人,便又瞧见当年猴儿,当真是巧之又巧。心中一动,想道:“左右都是念着他,明日我何不便去那山fèng之侧,他布下机关之处……再瞧一眼?”
他此番微服出城,袁昌等人虽然不敢深劝,但是自然不敢令一身系天下安危的秦王孤身入采凉山中。谢文朔随侍是在明处,数十名侍卫则尾随在暗。步回辰何等武功,岂能不知?但亦知这是部下的关切之意,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随他们去。但现在既是要去探访沈渊不为人知的遗泽,岂能让他们相随?当下乘夜深人静,谢文朔熟睡之际,用刀尖在地上刻了数行手迹,道是自己独在采凉山中消磨一日,隔日便回。
他悄悄离了湖岸,独自往湖边孤山中行去。此处虽然荒僻,但离马衢城郭并不甚远,因此上山路径亦有人行,道路清晰可辩。步回辰的轻功亦是江湖顶尖角色,攀山越岭,不逊矫猿。在日出之前,已经登上山顶,走入了当日被沈渊炸开的岩dòng之中。步回辰举着火把,四下逡巡一刻,忽见一物亮闪闪地cha在石fèng之间,眼睛一亮,过去拨了出来。果然便是当年他jiāo与沈渊的护身钢刺。那钢刺乃步天教铸剑门中加锡打造出来,虽非至宝,却比一般武器要重得许多,在山间遗了数年,亦不生锈迹,依旧明晃晃地耀着火光。
步回辰见状,知道山腹间亦有暗河,自己随手之间,打破山壁,便有水流流了出来。见那水流不甚宏大,便又入dòng察看。此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一缕霞光,从半山处映入dòng口,照得石壁处通明透亮。步回辰伸头往碎裂的dòng壁中一探,差点儿吓得叫出声来!只见一双漆黑眼眸,正在下方处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他惊得举掌作抓,本能地蓄势待发,便见对面人也同时举起一只手爪,快若闪电地竖在面前。这才看得明白,不由得哑然失笑——这石壁之中,别有dòng天,一弘映着暖阳金光的清泉聚在壁垒之间,正好把自己的倒影给映了出来。
步回辰好奇地探身入壁,见里面并非dòngxué,却是一条生满藤萝的浅浅河道,聚水流泉,汩汩往底下的山fèng中流去。那河道低浅平缓,两边生满绒绒青糙,翠绿可爱,仿佛毫没受到此番山中大旱的影响。步回辰瞧得奇怪,便爬进石壁之中,沿着河道蜿蜒而行,想看一看河道之外,又有怎样的山中奇景?
走不数步,但见藤萝遍地,柳枝傍生,挡住去路。步回辰攀树折枝,分荆斩刺,又往前行了片刻,揣度地形,想道:“大约这山生得奇异,瞧着山尖向天,其实中间却是谷地。从山外只见山fèng,却瞧不见山谷。”又走一刻,见长糙深厚,周围石壁之上,尽是青苔,显是毫无人迹之处。正想着要不要原路返回,忽见前面藤蔓如屏,满生紫色花朵,如瀑布一般垂入河道,阳光透过藤萝,仿佛一匹织金绿缎一般,在水流中摇曳不休。
步回辰见此美景,心旷神恰,心道:“却不知这藤萝之后,又当如何?”当下攀爬而过,拂开藤萝,果然瞧见一片谷地,芳糙萋萋,繁花似锦,几条河水银白如练,在谷中蜿蜒流动,一齐汇入一口深潭之中。空气中花香四溢,鸟语间关,一缕幽幽清音,正在林籁泉韵之中,袅袅回旋。
步回辰听那清音,身不由己地便纵下丈许高的河道,飞身落入长糙之中。那缕声音非弦非管,无曲无调,音色也极为单调。但其间偏有气流回转,高旋低徊,绕树萦梢,诱得树间柳莺花燕一齐顿喉开嗓,欢然啼啭。
步回辰呼吸急迫,轻手轻脚地随着鸟声莺啼中的一线轻音,追寻过去。走不多时,便见一条河水在一处石xué下打了个转儿,聚成一个小小池塘。塘边数棵垂柳,水中几枝千叶白莲,打着骨朵儿,亭亭立在一池碧叶之上。柳梢垂yīn之中,莲叶映阳之下,数十股如青萝玉蕗一般的黑色长发,飘浮在金灿灿的波光之间。

第118章 死生亦大

步回辰的心脏跳得几乎要炸裂胸腔,刚要迈步过去,身边一棵樱树上,一只正在引吭高唱的花鹊忽地受惊,张开翅膀,扑棱棱地飞出了花树间。池边树上正在宛转啼叫的鸟儿们也一齐受了惊吓,鸣叫声戛然而止,呼啦啦地振翅而去。树间人轻轻地惊呼了一声,捏着手中叶笛,从水中转过头来,躲在几条临水的柳枝之间,一双白如净琉璃的眼眸虽无神采,却在一眨不眨地对着岸边,显然是在万分小心地倾听周遭的动静。
步回辰再忍不住,拂开柳枝,抢步向前,柔声唤道:“沈……”他虽尽量压低了声音,生怕惊吓了他。但是池中人耳力敏锐之极,步回辰甫一动弹,他已听出是人的足步之声,惊慌失措,倏地便向水中潜去。步回辰不顾一切,和身跳入水中,张臂便抱住了那雪色身躯,紧紧搂入怀中,在他的挣扎惊叫声中低声慰道:“是我,是我啊!……我吓着你了?”
沈渊听见他的声音,如遭雷殛,本在推拒扑打的手臂像柔枝一般,无力地搭在了他的肩头。没有神采的眸子定定地对了他一刻,在他温暖熟悉的怀抱中,怔怔地伸出手来,抚上他的脸颊。摸了一刻,忽地将一只右拳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
步回辰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那只萎缩成拳的手从牙关处拉了出来,瞧着玉雕一样的指节上,留下了两排渗血的牙印,知道他是在下死劲狠咬,当真是惊得狠了,心疼道:“傻瓜,这是做什么?”沈渊无神的眸子急迫地转动,喉中低低呜咽,手指痉挛地在步回辰脸上摸索,喃喃道:“真……真……步,步……”他流落深山之中,六年来不曾与人jiāo谈一言半语,陡然开口,说话甚是艰难。步回辰听在耳中,心痛如割,柔声道:“真的是我,我终于……找着你了。”心cháo激dàng之下,声音亦有些哽咽了。
此时艳阳高照,微风许来,花树下一对儿相拥水中,恍若梦境。步回辰细细打量沈渊,见他肌肤依旧毫无血色,但是却也不似昔日那种玉质一般的yīn白,在树荫波光之间,映着暖阳一般的金芒。胸前的玄玉符的黑色光华已经褪尽,只有符文之上,鼓凸出一点若有若无的金光。步回辰定睛细看,才看见玉符之内,有一粒米粒大小的金珠,融在符中熠熠生辉,失声问道:“这就是郑骥的……舍利子么?”
沈渊赤身luǒ体地被他拥在怀中,羞赧难当,听他询问,连忙点头。又不放心地四下听了一刻,道:“你,你……亲兵……”步回辰见他仍是当年那般脸皮薄而又薄的羞臊模样,哑然失笑,安慰道:“没人瞧见,就我一个儿到这儿。”怜爱地解下外袍,将他裹在怀中,捋去他发间一片柳叶,笑道:“象个山妖树jīng一样,不许变成猴儿逃了。”沈渊嗤地一笑,乖乖地搂住他的颈项,让他水淋淋地抱上了岸来。
两人在树底坐下,步回辰见四下里花树缤纷,长糙如茵,微笑道:“你真寻着个好地方,刚刚是在做什么,洗澡逗鸟儿么?”沈渊嗤的一笑,嘟囔道:“有,野shòu……”步回辰为他拧gān长发,瞧见树底下乱丢着一件花纹阑斑的豹皮衣衫,顿时明白他在荒野中求生的艰难困苦,心疼不已,嘴唇摩挲着那苍白瘦削的面庞,低声道:“这些年,我竟没有翻过山来寻你……”沈渊伸手指指远处的深潭,示意道:“潭下,与湖底相通,阿籍的舍利,就在潭底——”步回辰恍然大悟,道:“尔班察带走的那样重宝,果然便是你——你寻机打开了神龙连弩,乘乱便跳了湖?”沈渊点点头,道:“一到湖中,阿籍便会唤我……”他语意渐渐流畅,道:“我本已快要离魂,他的舍利为我……定住了玄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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