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两人相识还不久,两方都还留有戒心。
小小的连楚荆已经有了超乎同龄人的心智,不断在边缘试探。
然而再怎么心智过人,那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
所有的不信任和迷茫都在每个不经意间写在那张稚嫩的脸上,再毫不受阻地传到了他的眼中。
他本就是去帮连楚荆的,可彼时变故实在太多, 他带着少年人惯有的心高气傲。
本该翱翔于大漠的鹰就这样被耗死在了贫瘠的宫墙,他大概也是愤怒不甘愿的。
于是面对这位仇人的儿子, 他就是想磨磨这位大兴的小皇子。
可当那个害怕得整晚睡不着觉的胆小鬼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时;当那个刚失去母亲又丧失光明的孩子跌跌撞撞跟在他后面,明明脚上被磨出一个巨大的血泡,却还是倔强地强撑着不肯说时……
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在这刻变成了不忍,他想也许这个朝代是肮脏的,也许连世界也都是污浊的,但也总有美好干净如明月一样的人。
因此哪怕跪在泥土里,他也要让明月归位,让仅剩的一丝光亮回到属于他的广阔天空。
所以其实在那个阳光透过浓密树叶的间隙,熙熙攘攘的光斑突出重围照在两人脸上的深林里,当赵景玄轻轻褪下连楚荆足上的鞋袜,将那只小脚怜惜地放在手上揉了又揉时。
他就知道,这是他将要一辈子追随的明月,是他跪在血海里也要仰望的信仰。
他本是要让明月回到独属自己的九天的,却在经年的妄想中将明月蹉跎成了连他都不忍的样子。
是他罪该万死,是他罪有应得。
突然,他听到一大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迟迟才赶到的魏昭。
魏昭早已将易容撤了去,此时看着满身是血抱在一起的两人,一张胡茬青黑略微显疲惫的脸上也浮现几分尴尬。
可久在皇宫中的人,早知道了将自己地眼睛蒙住将耳朵捂住,加之魏昭这些年对两人之间隐秘的私事总也知道些。
因此他只是撤了眼神低下头去:“陛下,已将玲珑姑娘救下,且将摄政王在江南所有的暗桩全控制住了,眼下江南彻底回归陛下手上。”
倒是也没什么避讳的。
连楚荆伏在赵景玄怀中的身子僵了一下,依旧是埋着脑袋,以至于没看到赵景玄脸上一闪而过的唇角微勾。
分明这些都是他亲自教给小皇帝的,他也知道一直没出现的魏昭必定有所动作。
只是几把刀同时扎向他时,他才发现,原来真的是很疼的。
“还有陛下……先生找到了。”
先生两个字在两人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连楚荆这时才抬起头来,方才的迷茫无措在这刻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拭去脸上的血迹,在魏昭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
脸上是一贯的漠然和孤高,与方才那个在赵景玄怀中哭着说不要赢了的判若两人……
也确实是两个人。一个是大兴的天子,而另一个,是连楚荆。
连楚荆会顾念旧情,会陷入两难的抉择,而帝王的疑心,却是即便赵景玄将自己这颗心剖出来,也无法挽回的。
“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小皇帝缓缓转过身来,眼神冷冷地落在魏昭身上:“你又何必再来讽刺朕,得偿所愿……”
“朕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赵景玄的手紧了下,心脏传来的巨大疼痛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而后竟生生呕了口血出来。
这动静将几人都引了过来,伪装在这刻被彻底打破,连楚荆睚眦欲裂,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半跪在了赵景玄面前。
赵景玄看着爱人脸上貌不掩饰的慌乱和害怕,心中一阵阵拧着发酸。
他这刻再也不想逼着连楚荆承认,其实在对方那刻看似坚硬实则柔软的心中,在填满社稷安危的角落,他也有一席之地。
他此刻只想再对人说一句:“陛下不必自责,正如臣自己所言,君如明月臣若虚影,影之所生皆因明月而存。臣本生于黑暗,也该最终消散在混沌中……”
是他不知好歹,对着日日遥望的明月生出了歹意,以至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他合该不得好死,合该死在心上人的成王之路上……
可惜,赵景玄实在太累了,腹间的鲜血让他只觉得似乎生命都在流逝,提不起一点精神,脑中的意识也愈发恍惚。
他抬眼望向亭外,雨早就停了,太阳撕开蒙蒙的云雾,于一片朦胧中迸射出一道清新的阳光,光斑有些刺眼地落在他脸上。
他有些僵硬地牵动了下嘴角,其实他知道的,连楚荆从在山下交代素衣等马车下去便炸山时起,就没想过他也能活着回去。
青山埋骨,原来这是连楚荆为他准备的葬身之地。
可此时的他再没有一丝不甘,他只想要连楚荆活着,要他好好儿地活着,要他不带着愧疚地活着,要他活得热烈又坦荡,一如他本该的那样。
突倏地,几声巨大的爆炸声炸响,地面在此时传来巨大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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