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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国舅_春溪笛晓【完结】(32)

  国舅爷与方笑世对看一眼,应虬须大汉的邀请坐在火堆旁喝酒。

  除了虬须大汉,其他山民却是满口国舅爷两人听不懂的山话。不过酒向来是最好的友谊桥梁,几碗烈酒下肚,肚子里热和,心也跟着热和起来,距离一下子就近了。

  有活跃的山民cao着不熟练的官话说道:“客人来看看我们大山里的‘招福舞’!跳完之后还可以一起给牛喂牛魂酒!”

  说完那招福舞就开始了,也说不上多好看,但是几百个赤膊的汉子咚咚咚地踏着整齐的拍子,时而还齐声大吼出来,那气势确实磅礴无比。再看看围在一侧身段软柔的少女羞羞地望着,更觉得此qíng此景分外热闹。

  虬须大汉笑道:“这‘牛日’还有一项大事,那就是男女择亲。我们不像山下人那样要走那么多道道,看对眼了,寨子里有专门的新房备着,一夜之后,就算是成家了!”

  方笑世道:“这倒是痛快!”

  虬须大汉说:“两位可有心上人?”

  方笑世想都没想就答道:“有。”

  国舅爷却只是看着方笑世,做了个奇异的手势。

  虬须大汉先是一顿,然后哈哈一笑:“果然是痛快人!值得再喝一碗!”

  国舅爷仰头便饮。

  方笑世低声问:“你那是什么意思?”

  “想知道?”

  方笑世咬牙:“我猜是吧?”

  国舅爷却摇摇头,笑道:“我是要说——想知道就附耳过来。”

  方笑世依言凑近,只听那带着酒暖的声音轻轻响起:“那手势是琼州山民独有的,意思是我与身边人是……qíng人关系。”含笑的话在耳边轰地炸开,方笑世只觉两耳发烫,而更热的,则是那滚烫到吓到他自己的心。

  第29章

  半空悬着难得的好月,琼州常年炎热,寒冬腊月也无雪,可山月清逸,山林也未落,风chuī来都是木叶的清香。粗碗盛到跟前的酒不像北方那般烈得割喉,也不像江南那般香得醉人,入口有些糙,还挺呛,但后劲绵足。

  饮到酣处,也不管谁是山上人谁是山下人,挨个轮着敬过去。除了那些悄悄看对眼的男男女女,醒着的也没多少了。

  国舅爷在临京应和多年,这点酒不算什么,至于方笑世那就更不用提了,谁醉也轮不到他醉。两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山民齐齐涌上,给挑出来的耕牛灌下“牛魂石”浸过的酒。这也是琼州山民独特的仪式,酒请“牛魂”,招福纳吉,保年丰和人。

  不消多时,几头膘壮的耕牛脚一软,屈膝卧倒,似乎也有些醉了。这时有人起哄:“牛魂到了,牛魂到了!新人拜族长!拜族长!”

  于是近百对臂上绑着对方所送的红布巾的男女聚到一块,拜倒在虬须大汉跟前的空阔处。虬须大汉哈哈大笑,挥手命人抬来备好的喜礼,一对对送过去,拍拍这憨大个的肩说“明年赶紧生个大胖小子”,踹踹那个小伙子的屁股说“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一逮一个准”,再有就是朝嫁进本家的大姑娘说“别惯着他,有事儿来找我,我替你打到他服”,惹得姑娘满脸羞。

  方笑世有些恍惚,原来世间还有这无数的喜乐,触手就能及。侧首望向国舅爷,国舅爷竟也转头,笑道:“山里的习俗果真有趣,我当初在书里见着时还当是误传。”

  瞧着他看不出真假的笑意,方笑世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想跟往常一样回应,却觉得喉间还有酒咽着下不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国舅爷却又道:“很久以前……在东明迁都临京之前,在我到汴京之前,在我遇到老师、遇到义父义母、遇到大厉从之他们的更久之前,我第一次知道天下有多大的时候,就曾躺在村口那三棵大枣树下对人说‘我要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天下美景,尝遍天下美食,还要看看是南边的姑娘俏还是北边的姑娘俏,看看是东边的男儿有胆气还是西边的男儿有胆气’。”顿了顿,国舅爷转头望着火堆:“那时不知世事艰难,以为哪儿都是英雄好汉,哪儿都是大好河山。后来才知道,世上有人穷得鬻儿卖女,有人饿得易子而食,有人为了些许财帛谋财害命,有人为了富贵荣华背信弃义……而后年岁渐长,方知世事如cháo,所有人都身在其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谁都没法奢求一身gān净。”

  方笑世抬头,却见国舅爷眼底映着火光,若幽若明,瞧不出是喜是忧。他深知国舅爷不会无端地说出这么多话,于是静静地等着下文。

  果然,国舅爷接着道:“你找上我,也许是想找些慰藉,也许是随xing而为,但人心ròu长,久了总会有感qíng。我只想先告诉你,我往后所做的事,可能肮脏无比、可能会枉杀无辜、可能会破坏眼前这样的和乐安康,你呆在我身边终究会沾污双手,甚至染污本心。”

  “我明白了。”方笑世低头喝了口酒。

  国舅爷就是这样的人,很多事他都看在眼里,就连那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动摇、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心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从不qiáng留也从不会软声劝慰,反而会把血淋淋的事实剖开摆在你面前,让你自己去抉择。

  无论对人对己,这种做法都何其残忍。方笑世知道他也一定曾把自己所做的事一一摆在恩师李伯纪面前、摆在好友沈适和厉行面前、摆在每一个曾与他相jiāo的人面前……结果没有人选择和他在一起。

  仰头喝尽了碗里的酒,方笑世转头用不怎么准的山话向一旁山民说了几句。那山民咧嘴一笑,取来一条红布巾递给他。

  方笑世把那料子不算好的红布巾绑到国舅爷臂上,别的不提,只说:“我也入乡随俗一回。”

  国舅爷怔顿片刻,便明白了方笑世的意思。

  ——这天底下,总归还是有人肯站在自己身边的。

  这时那虬须大汉已赠完喜礼,回头见到国舅爷臂上的红布巾,趣道:“看来还差了一份!礼是没了,喜楼倒是还有,不如两位贵客就在寨子里歇一宿吧。”

  “那是当然的,”方笑世端起酒碗:“不过时辰尚早,不如大族长先和我们谈一谈。”

  虬须大汉知道正题来了,也不再打趣,他朝身后的人耳语两句,便朗笑邀道:“贵客请跟我来。”

  于是几人从欢腾的人群中退了出去,走往最里处的一座寨楼。国舅爷、方笑世、孙齐、虬须大汉分席而坐,等酒菜端进来之后便屏退了所有人。

  虬须大汉先开口:“两位贵客也许想不通,为何三郎与我们寨里人jiāo好。”他口里的三郎指的是小麻县主簿孙齐。

  刚才孙齐一直跟着虬须大汉给山民们送喜礼,如今有坐在虬须大汉左侧,若说国舅爷两人心里不奇怪那是骗人的。所以国舅爷笑道:“吴某猜是大族长与孙主簿意气相投,相jiāo莫逆。”

  “相投个屁!”虬须大汉笑骂:“实不相瞒,我与三郎其实是俩郎舅,当初我娶了他姐,他对我不满得很,我也看他不顺眼……后来啊,他姐去了,只留下儿子。当时我天天喝得烂醉,恨不得随他姐去,对儿子也不管不问。结果三郎怒了,上山揪着我就揍,揍得狠啊!还把我儿子接去了。过了这么些年,我才知道当初他是嫉妒我抢了他姐。”

  孙齐被虬须大汉说得臊眉耷眼。

  国舅爷笑了:“那倒不出奇,长姐如母。”

  虬须大汉利目闪过jīng光:“连郎舅之间都说不通的事,两位贵客打算怎么劝说?”孙齐是小麻县主簿,这些年没少请他带山民下山。这回他在“牛日”带国舅爷两人前来,目的再明显不过了。

  不料国舅爷却笑道:“山里的日子过得好啊,没有官府管治、也不用看人脸色,连吴某都有些羡慕。”

  方笑世应和:“我也羡慕。”

  一边的孙齐却冷笑起来:“有什么好羡慕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琼州处处有隐忧,饥荒连年,寇患不断,你说等朝廷派人来剿贼?我想他们不介意连你们也一起剿了!”孙齐转向国舅爷,敛起了对虬须大汉的讥讽,恭敬问道:“大人,我说得可对?”

  这话若是问到别的官员,对方肯定会跳起来大骂孙齐非议朝廷。可问的是国舅爷,却反而让他对孙齐高看了几分,应道:“如果是我,我会的。”

  方笑世接腔:“不错,一次捋gān净从头收拾,可比慢慢教化容易得多。领兵的人可不嫌军功多,杀多几个,说不得还能多分几亩良田。”

  虬须大汉脸都黑了:“你以为我们爱守着大山过苦日子?你以为我们没下过山?我们是被人坑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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