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诘听见这番回答，心中不知该说松了口气, 还是感到轻微地有些失望。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所谓的失望，仅仅只是一种短暂的移情，是由于凯瑟琳的消失而突兀出现在心中的空缺，而往后，这份空缺都将继续存在下去。
除非他决定忘记。
遗忘总是很简单的，尤其在他能够主动地控制自己的记忆的情况下，甚至能够主动选择忘记的内容。
可正是因为遗忘如此轻易，他才不愿意忘记，那像是彻底向自我的懦弱投降。
是的，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也没人会指责，纯粹是属于自己的选择，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寸步也不愿意让却。
如果忘掉一部分记忆，忘掉了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将曾经熟识的人像是橡皮檫轻松地抹去，不留下一丝痕迹，那在这张名叫“唐诘”的白纸上，所留下的，真的还会是现在的自己吗？
他不知道。
就像是他不认为赫德是完全的自己一样，他也不认为自己真的能评价为赫德，无论记忆还是认知，他们之间存在着深深的沟壑，那是力量所无法弥补的。
“印象深刻……是什么意思？”
周友生将怀表收入口袋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先前在灯塔里应该发现过了，我有很多记忆。”
唐诘跟在对方身侧，两人往水仙舍的深处走去，某种熟悉的似曾相识的感受告诉他，这正是去往溪边木屋的道路。
哪怕身处浓雾之中，双眼所观察到的方向，完全没有区别，但是，一种细微的感觉仍然在他的皮肤上游走。
潮湿的水汽、温度的降低、上过漆的木材的气味以及微妙的光照感，都在将信息传递到他的脑海中，组成情报的分析图。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记忆都属于我，正相反，我不过是从别人那儿获取了这些记忆。”
“获取……”
唐诘咀嚼着这个过于含蓄的词，倘若不是他清楚记忆是单一的，不可能出现副本，恐怕会以为对方是和蔼而友善地拷贝了一份别人的记忆。
“那些被你获取记忆的人下场如何？”
“这不是显然易见吗？”周友生温和道，“认知功能和记忆功能出现障碍，空间和时间识别能力大幅度衰弱，肌肉记忆等原始本能缺失，除了死亡，也没有别的结局了吧？”
“当然，我会妥善处理好他们的遗体，不会给其他人利用的机会。”他遣词格外文雅，声音轻柔，“毕竟他们也是我重要的组成部分。”
唐诘沉默了半晌，回答道：“你应该检查一下你的自我认知了。”
前不久还在说“遗忘是记忆最重要的技巧”，现在又开始认为“外来的记忆是自我认知的组成部分”。
他怀疑对方是吸收了太多他人的记忆，导致思维处于混乱的状态，甚至无法分清自己是谁。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我姓周。”
“我是在问，你的名字。”
他停下脚步，侧过身，一字一顿地发出命令。
记忆是认知的根基。倘若一个人无法从记忆中确定自己的身份，必将导致行为上的紊乱。
空间系中，解构与链接的能力更多体现在确切的物质上，记忆却针对一个人的思想。
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潜移默化地改造着它的使用者，而不像它的使用对象那样后果直接，但发觉之时，往往为时已晚。
“周……周……”青年站在原地片刻，才从恍惚失神的状态中挣脱出来，眼神恢复了清明，“周友生。”
唐诘松了口气：“你现在清醒点了吗？”
“抱歉，”周友生苦笑一声，闭上眼按了两下太阳穴，“我说了好一阵的胡话。”
“你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唐诘皱了下眉，“话说，你为什么要去获取别人的记忆？我以为你很清楚其中的危险性。”
“储存太多来源不同的记忆很容易混淆自我认知这件事，我当然知道。”他走路的步调逐渐慢了下来，“一开始仅仅是因为家族里的传统，让后代在葬礼上消化死者的记忆，将祖先的记忆传承下去，再后来……”
他不说话了。
但哪怕话语止步于此，唐诘仍然能明白他的意思。
吞噬其他个体的记忆，凭借此占据其他个体的魔力，在唾手可得的利益面前，隐藏的风险便被投机心理打败，等到无可挽回，吞噬而来的记忆和魔力，已经成了“周友生”这一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今自己所面对的，雾岛的周友生，早就不再是炼金学派的斯宾塞，他的来源太过驳杂，恐怕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分不真切了。
“这种程度的秘密竟然会直接告诉我。”他顿了一下，“稍微有点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周友生可是能够对相处不知道多少年的同僚都严防死守的人，他和对方分明认识没多久，却把藏着能力缺陷的秘密告知于他，确实让他意外，还是说，接下来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他去做？
“你既然不会干涉雾岛的运转，那就是无关人士。”周友生慢条斯理地说着，掩饰性地捏了下袖口，“没有利益关联的人总是更值得信任。”
更主要的原因，难道不是自己除了周友生以外，在岛上没有其他能够正常交谈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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