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间,其实他想问钟煜,那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但短暂停顿之后,他岔开话题道:“你不是要我给你讲课么,从前你的夫子都是怎么教你的。”
书本在手上跳动,篇章页页翻过。
夜色茫茫,钟煜从旁边看着沈怀霜,发丝松了下来,垂在颊边。
他望着泛黄的书本,在哗哗书声中,所有声音都沉静了下来。
钟煜干脆随口提到了从前的事情:“从前,我的夫子大多耐心都很差,若是答不上来,就会用戒尺敲上来,几乎不太有悉心教授的人。”
他怕沈怀霜担心,略过道:“所以我曾经一直想,如果有先生能耐心给我授课解惑,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哗啦书声停下。
就在钟煜以为沈怀霜要给他讲授道义时,修长指节点在书页上:“你想听哪一个篇目。”
沈怀霜翻开诗经,自嘲般笑了笑:“不过诗经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再深点我没法给你解答,只能念给你听。”
“我做你正经的先生,能耐还不够。”
钟煜拖着腮,发带垂在他背上,偏头望过去。
低沉的声音消散在夜色里,又像是融了进去,如夜风徐徐而过。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说完这一段,钟煜那双眼望着沈怀霜,又道:“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短暂停顿后,他没有说话,直到重新听见了屋外的夜风,他又缓缓道:“先生,这是哪一篇?”
沈怀霜低头翻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宣纸上,答道:“很早之前,我开蒙的时候夫子也给我讲过淇奥。”
沈怀霜淡淡望向书本,嘴角带着淡淡的笑,一字一句地诠释了起来。
“有匪君子,匪,同斐,意思就是富有文采。”
“有匪君子,连在一起就是有文采样貌的君子。”
“终不可谖兮,终,永远,谖的意思是忘记。整句话的意思是,如此这般君子,让人永远也忘不了。”
夜色里,钟煜那双眼像淌进了月光。
在山下时,他曾听师兄弟提起过山下的许多话本。
有些话本是写给女孩子看的,但偏偏崐仑的少年闲来无事也会读,指着书本上,追着师兄弟絮絮叨叨。
——让人永远也忘不了的人。
哪怕师兄弟再嘲笑那些话本中人。
钟煜却觉得,不管往后余生还多少年,不管他再遇见多少人,他已经遇到了惊艳他一生的人。
从初见时那极其精湛的一剑也好,时至今日长久又纵容的陪伴也好,没有人能比沈怀霜更让他在乎,也没有人能够再代替沈怀霜成为他最重要的那个人。
那个晚上,钟煜听沈怀霜从诗经念到史记,从大学衍义谈到天南海北,好像他没从沈怀霜嘴里听到过那么多话。
他觉得很新奇,好像很多平静的体验都是沈怀霜给他的。
于是他投桃报李地想给沈怀霜更多的东西。
他希望和沈怀霜能有很多个将来。
他希望沈怀霜能陪他更久一点。
他还要登顶更高的巅峰,足够强大到能站在他身侧。
再将来,等他足够有资本去陈述心意的时候,说喜欢他的时候,他能不能也等来沈怀霜的一句——我也如此。
室内,灯油即将燃尽,烛光明明灭灭。
诗经合了起来,在最后那一下烛火扑闪后,钟煜的身影如墨色剪影,他起身坐了起来。夜色如浓得化不开的墨,他眼里落了月光,眼前所见都是朦胧的。
沈怀霜润了两下嗓子:“灯都灭了,你不休息么?”
“先生。”
“以后多让我来陪陪你,好么?”
沈怀霜没有与人同居的习惯。
听山居除了沈怀霜以外,留客都很少。
钟煜话落时,沈怀霜好像听到了从前都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那句话融在了浓郁夜色里,又随风化在他的呼吸间。
刹那,如坚冰融化,流水潺潺。
忽然,他好像开始明白玄清门无情道最后一层境界。
从前,他问过元白道人,问他,当他把他那套剑法用至巅峰以后,还有境界么。
元白道人笑答:情有独钟。
情有独钟——那是无情道之后的境界。
在玄清门时,沈怀霜并不明白,天地不言仁、不争仁,世间万物在大道眼里并无区别,又从何而来的情有独钟。
他问元白道人,请他解惑,可这问题他的师父从来不会回答他,要他自己悟。
可自从那颗道心重塑以后,沈怀霜却察觉到了从前不曾有过的东西,哪怕道心坚固如从前,对心绪、情感有种种约束,可他仍然能感觉到压抑、约束之下的情愫。
那是新的境界。
区别于道义不悟,道心会随之扭曲、破碎。
只可惜那东西捉摸不透。
沈怀霜才抓住一点它就转瞬即逝,一缕风似的溜走。
月上柳梢,笼罩开一地清冷色。
光影照在室内,跳跃着,落在无量剑上。颤枝银柄的剑身焕出白光,亮了又亮。
沈怀霜回答道:“听山居你想来就来,在这里你做什么都行。”
被褥翻了过来,盖在两个人身上,像海浪上涌起了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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