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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奴_七六二【完结】(174)

  元月初三,白马一行五人率先抵达石头城。

  白马骑一匹乘云,出了建邺城便开始撒欢,独自冲在最前,一口气沿着青石路跑到山顶,准备直接冲入城关。

  未料,石头城城关外,竟有两名持戟守卫。

  当中一个虬髯大汉把长戟一横,喝问:“来者可有英雄帖?”

  “吁——!”白马发现糙丛中拉着绊马索,当即勒马驻步,“我又不是英雄,怎会有英雄帖?问我是谁,你们又是谁?”

  那虬髯大汉用手拍拍屁股,嘲道:“闲人勿近!小胡孩儿到别处玩去!走走走!”

  另一名瘦高个的守卫正无聊地啃糙根,直到听见“胡孩儿”,才侧目看了看白马。然而只一眼,他的视线便停留在了白马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马好一阵看,最后一拍脑袋,扯着那虬髯大汉赔笑,用一口流利的汉话哎呀呀地喊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啊!”

  “谁跟你是自家人了?”白马腹诽道,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瘦高个”踢了那虬髯汉一脚,偷偷指向乘云,见虬髯汉不明所以地回瞪自己,他急得五官几乎全都动了起来,咬牙切齿道:“马!他的马!”

  “这马看着倒眼熟,这人么……赤发、碧眼,美人儿?”那虬髯汉瞪大双眼看着白马,摸着下巴好一阵念叨,面上神qíng骤然一变,气壮山河地喊了一句,“哎唷——!原是他娘的嫂夫人到了!”

  白马被惊得一个踉跄,险些跌下马来。

  原来,岑非鱼早在年前,就已将诸事安排妥当。

  自从遇上了白马,岑非鱼便如同三月的huáng河。chuī面一阵杨柳风,把他心中的怒气、怨气、杀气、狂气全都带走了,将他心上的玉门雪消解成一腔桃花汛,夹着冰、裹着雪,带着滚滚泥沙,奔流向西,消失在白马化成的海洋中。

  白马的一个眼神,就能把十载chūn秋、滚滚红尘中早已故去的深qíng唤回来;白马的一句话,就让岑非鱼在那场变故中丢掉的jīng神,渐日涨了回来。

  不知何时,岑非鱼心中的怨愤业已流尽。他不再无缘由地同他人对抗,亦不再自寻苦楚来惩罚自己,不再蔑视什么,不再嘲弄什么。他不再需要烈酒,收敛了脾气,眼神日甚一日的清明。

  最后,岑非鱼在白马的劝说下,从自己向来看不惯的淮南王手里,接下了一个铜板。这个简单的动作,促成了两人的十年来首次单独密谈,且是好言相谈。

  岑非鱼得了淮南王支持,招来百名手下进驻石头城。

  眼下,石头城早已整饬gān净,石板路上没有一丝积雪。

  数十里青石高墙上,“岑”字大旗随风招展;城关门楼前,持戟守卫神qíng肃穆、形威声厉,令人望而生畏;山顶平台中央,擂台早就摆开,台面宽阔平坦,长宽近十丈,中有假山、小湖,微缩出自然景观;此外,看台四周的青砖残垣都已被整饬过,垒起了一圈高高的看台,至少可供五百人就坐观赛。

  苍郁青山、茫茫白雪、朱红旗帜。

  雪后冬阳下,万物都透着未曾散去的湿润幽寒,至美无言。

  然而,这样的美景,白马却是匆忙看过,无力欣赏。

  他只恨自己跑得太快,将余下四人远远甩开,不得不独自接受来自岑非鱼手下人的热qíng迎接。如何迎接?

  岑非鱼的手下,俱是赳赳武夫。那“瘦高个”qiáng牵走乘云后,虬髯汉便扯着嗓子一声高呼:“嫂夫人到了!”

  幽静的石头城中,忽然钻出近百人。

  城墙上的人摆出一排打鼓,咚隆咚隆敲得震天响;正在整饬道路的人放下手中活计,迅速列队站好,山呼“嫂夫人万受无疆,嫂夫人受与天齐,嫂夫人同大哥百年好合”。

  白马呆立原地,却被虬髯汉扯进城寨,众人一哄而上,轮流牵着他的手问候寒暄。最后,不知什么人混在人堆里瞎起哄,鼓动众人把他举起了往天上抛,差点没把他用毛毯裹起来,一路扔到厢房里!

  及至白马逃命似的跑进厢房,反手将门锁上,他仍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吐了出来,脑袋里不断地回响着“嫂夫人”三字。

  白马喘匀了气,无力地躺在chuáng上,才得空思量。他能看出,岑非鱼在他手下人中的威望极高,他们的感qíng真挚,或许,这些人全都是白马军的旧部。此外,他还有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这些人他娘的一定是全都对岑非鱼芳心暗许,今天挖空了心思要把自己吓走,好独占岑非鱼一辈子吧!

  白马的猜想果然没有错。

  岑非鱼从青州招来的百名手下,全都是当年跟随他前往青州,为先代齐王送马头符节的人,亦是因此而幸免于难。现在,他们都是岑非鱼的心腹。

  进了石头城,岑非鱼日日接待来宾,与人应酬,忙得脚不沾地。

  白马轻易不能被人看见,每天都躲在房里。

  这日天晴,白马独自跑到城墙上玩耍,听见悠悠笛声,循声而去,便遇上了周望舒。他不想打断周望舒,寻了个gān净地方坐下,默默地听着,待到周望舒chuī完一曲,他才笑着打招呼:“三叔也躲懒。”

  周望舒收起笛子,却似乎是回错了意,以为白马说自己不为此事出力,便认真道:“青山舫、如是楼,势力中心俱位于巴蜀。此二者,一主谍报、一主暗杀,既是上不得台面的yīn暗组织,又常年经手江湖悬赏令,向来靠信义立足江湖,拿钱办事,不染纷争。”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白马挠挠头,坦言心中疑惑,“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想,有心人只消稍稍查探一番,便可知晓你同二爷是结义兄弟。我原以为你们并不在乎,眼下如何又如此谨慎起来?”

  “我们对你从无隐瞒,许多事qíng你知,但天下不知。”周望舒肃容,逐一道来,“二哥的身份来历,只有洛京中的少数政要知晓,他们不敢宣扬,因为曹家被灭门,错在先帝。在外,曹三爵早已身死,岑非鱼不过是个疯和尚,是青州马场的土财主。”

  说到此处,周望舒失笑。

  白马亦莞尔,道:“二爷骚包得很。我小时候就听刘曜说过,白马银枪岑非鱼,喝下二十年的烈酒,一醉就是十年。”

  周望舒笑罢,怅然道:“可周望舒是什么?周望舒什么都不是。”

  白马:“三叔,别这样说。”

  周望舒摆摆手,道:“青山舫、如是楼,是我和乔姐主事,但若有人想一探究竟,线索必会断在洛京青山如是楼。他们能查到什么?我爹生前,乔姐和我都没有名分;我爹死后,我们相依为命,活在黑暗中,成了爹的影子。他们什么都查不到。”

  白马:“可你在江湖上亦有威名。”

  周望舒:“江湖上若有传言,必都是我们故意留下的。你想必早就看明白了,我们对手下人都从未有过全然的信任。否则,张家兄弟不仅不会将你认错,还会向赵王戳穿我们的yīn谋。”他说着,眼中不无悲凉,“对待亲信尚且如此,更莫说旁人了。可是,人而无心,不亦悲哉?”

  白马知道,周望舒说的是事实,可事实并不止于此。他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拍着周望舒的肩膀,说:“旁人不知道,但我知道的。三叔,我知道你。”

  三年前,白马初遇周望舒,只觉得他高大得令人望而生畏,觉得自己穷其一生,都不能望其项背。如今,他同周望舒并肩而立,虽觉得这名剑客仍旧高大,却再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冷血大侠。

  但是,白马并未因此而自豪。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能有今日,不仅是因为他在被人践踏的时候撑了过来,更是因为世上许多善良人,曾给过自己帮助。

  周望舒沉默着,眺望远方层叠的山峦。

  “三叔,你若是觉得难过,就想想我。当初,若你没有救下我,我想必早就死。”白马同周望舒一道眺望远山,忽而福至心灵,对某句话有了新的感悟,“我父亲常常叹息,说‘中原的东西都很小,塞外的东西都很大’。初时,我只见过中原来的李雪玲,便以为父亲说的‘小’,是说中原人的心胸狭窄。”

  周望舒心有戚戚,道:“确实如此。”

  白马却摇头,道:“现在,我却忽然觉得,父亲说的‘小’,是指中原人专qíng。我们留恋故土,忠君爱国,不贪恋别人的土地,不染指别人的财宝。人心拳头大,一个人的感qíng只有鸽子蛋那么点儿,原本就分不了多少给别人。你对乔姐好,对二爷好,对我好,对檀青好,谁说你没有心?你对我们都很有心。”

  周望舒沉默着。

  白马知道,这种事若不是周望舒自己想明白,自己说再多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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