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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错_尤四姐【完结】(18)


“王爷明天什么时候走?”
他说巳时,“天黑前要离开京畿地界,这是朝廷的规矩。”
婉婉想了想,“保大坊离紫禁城不远,我明日上城楼,送别王爷。”
即便不能面对面,目送也算尽了她的意思。婉婉真是个极端认真的人,既然准备和他有牵扯,那么就要做得像那么回事儿。她以前看戏本子,男人出远门,女人都得送别,好像她再按兵不动,就十分对他不住似的。
他带着满心的欢喜去了,她回过身来,看那寸寸斜阳落在褚huáng色的庙墙上,忽然感觉荒寒。
铜环和小酉过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迟疑问她:“刚才那个是南苑王?”
她们布施早就回来了,只是见长公主和他在枣树下说话,不好贸然上去打搅。这庙里的山门已经封了,人家既然闯进来,总有他的打算。铜环搀她回到廊子上,低声说:“追到这里来了,八成是有话和殿下jiāo代吧?”
婉婉脸上酡红,只管搪塞她,“没说什么,恰好遇上。”
连撒谎都不会的人,越是掩饰,就越坐实了。小酉嘀咕:“要是被锦衣卫或者东厂的人拿住,就算是藩王,只怕也落不着好处。这个南苑王真大胆,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只为和殿下恰好遇上。”
婉婉忙正了脸色教训她,“留神说话!既然知道他是偷着进来的,回头别说漏了嘴,叫人拿捏他。”
这就已经向着人家了,看来当真不寻常。小酉想得不深,不过借机嘲笑她两句,铜环却忧心忡忡,夜里在她chuáng前徘徊不去。
婉婉见她这模样很稀奇,打着帐幔问她怎么了,铜环坐在脚踏上,起先摇头,后来方嗒然道:“殿下还记得上年先帝的嘱咐吗?”
她愣住了,上年大哥哥在乾清宫暖阁里和她说过一番话,她那时候没当回事,今天想起来分外惊心。
“先帝说过,挑谁都好,只不能是南苑王。我要是出降到金陵,他就失了膀臂,唯恐南苑势大,朝廷镇不住他们。”婉婉说着,只觉额上虚汗都冒出来了。她那时是答应了大哥哥的,现在他人不在了,她转头就撂下了,忽然忆起来,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铜环庆幸不已,她不是那种有了儿女私qíng就不顾一切的人。她替她掖了掖被角,温声道:“殿下不单是皇上的妹妹,还是天下人的长公主。当初钦宗皇帝既然留下这样的遗照,一定有他的道理,殿下不忘祖宗教诲,便对得起祖宗在天之灵了。至于南苑王怎么想,那是他的事,殿下用不着对他心存愧疚。对不起他的人是皇上,不是殿下。”
婉婉知道她说的都在理,可是她先前一时忘qíng,已经应准了人家,这下子又反悔,岂不是雪上加霜吗?
她呆呆坐着,那条佛头青的帕子就放在不远处的素牙板画案上,想起今天同他见面的光景,又实在不大忍心。
“我答应等他三个月,这么擅作主张,竟是错了……”
她是个听不得好话的人,耳根子软了十五年,到现在依然是这样。铜环道:“三个月不婚嫁,这个咱们做得到,先帝大行,孝期未满,也没有人会bī殿下出降的。”
所以还是糊弄了人家,把人蒙得团团转,最后一扭脖子翻脸不认人了。
婉婉失魂落魄靠在chuáng头,“他明儿离京,我答应上城楼送他的……”
铜环沉默了半晌才道:“上城楼,众目睽睽的,宣扬出去,有rǔ殿下清誉。依着我,殿下还是不出面的好,咱们在里头,传不出话去,只要人没到,南苑王也不是傻子,自然就明白了。”
所以他始终没能等到她。
辰时他就在筒子河边上隔河眺望,灰灰的城墙,和天连成一片,他定定看着,每一处女墙的垛口来回巡视,只怕错过了,结果一直等到巳末,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等得越久,心越往下沉,想必是出了变故,不是她来不了,就是昨天的话不算数了。
恕存控着马缰回禀:“主子,时候不早了,该动身了。大爷着人传信来,湖南藩司出了点小岔子,等主子爷示下。”
他决然拔转马头,扬鞭一挥,冲进了风雨里。

  ☆、第18章 乱点桃蹊

她的失信,不知是不是对人家造成了伤害。四下无人的时候,婉婉也想这个问题。她一辈子没有亏待过任何人,可是长大了却学得世故了。铜环说这没有什么不好,人总要分一分利害轻重,个人的心qíng都是次要的,家国天下应该摆在首位。
她说得都对,因为生来不平常,就必须肩负比别人更多更重的担子。其实她qíng愿自己是个男人,哪怕穿上甲胄守国门,也qiáng过在闺阁里用qíng难为人。
很多人说南苑王值得忌惮,然而说他的错漏,却一处都说不上来。所以越是无懈可击越是值得怀疑吗?婉婉觉得他似乎不是那么可怕,很温和的人,连自己的侍妾和人不清不楚都隐而不发,换做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
“男人对这种事看得很重,哪个愿意戴绿头巾呢。倘或闹上一闹,倒还像样些儿,可这南苑王连半个不字都没说,要不是胸襟大得没边,就是个厉害已极的人物,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
动辄猜忌别人,这种习惯不大好。铜环样样都伶俐,就是有时候尖酸刻薄些,把世上的人都看作坏人了。
天气渐渐变冷,北京入冬早,到了十月婉婉就耐不得那个温度。歪在罗汉榻上,身上盖着被子,旁边燃着熏炉。她养的小松鼠也怕冷,在她胸口趴着,她的手温柔抚过,受用得它惺忪闭上了眼。
“别人家里的事,难道还让你知道不成?庶福晋每每来,虽然都是全须全尾,焉知背后没有闹过!到底官高一级压人,这世上谁还敢跟皇帝争。知道了内qíng又怎么样,照样打不得骂不得。现如今他两个火热,万一音阁在皇上跟前参他一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婉婉扭过头看窗外,天寒地冻,阳光很淡,园子里的地面白惨惨的,连檐下的彩画都不鲜亮了。她叹了口气,“原本就是万岁爷对不住人家,咱们还在背后议论长短,终归不大好。”
她眼里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世界,xing格的形成和成长的环境有很大关系,宫里的确从来不gān净,人多就有争斗,尤其女人多。但她从来没有融入进去,她看得到她们的艰辛,看不到她们的yīn狠。所以她一直满怀善意,即便受了冷落,也是检讨自己是否做得不够好,伤心一阵子,你给个笑脸子,她就又高兴起来了。
铜环在一旁看她,无可奈何,“罢了,以后再不说他了,殿下眯瞪一会儿,就要用晚膳了。”
宫廷岁月是极其无聊的,她打小就这么过,天气和暖的时候还上外面逛逛,等入了冬,就像个病猫儿似的,窝在屋子里不肯出去了。
她打了个呵欠,昏昏yù睡,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小酉从前殿跑进来,跑得气喘吁吁,大呼小叫着:“哕鸾宫出事儿了,主子还不知道呢!端妃娘娘跟前的彤云,冷不丁的怀了身子,给闹到慈宁宫去了。”
婉婉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个意思?”一面说,一面叫铜环拿罩衣来穿上。
小酉蹲着给她穿鞋,仰脖儿道:“彤云昨儿夜里不舒坦,小太监找了人来诊脉,一断说是有孕了,赵老娘娘闹得一天星斗,捅到太后娘娘那里去了。”
婉婉直皱眉,“怎么处处都有她的事儿。”
“那个副使是赵老娘娘的人,以前专给坤宁宫诊脉的,里头兜搭多了去了。这会儿肖掌印要传人重诊,奴婢着急回来给您报信儿,后头的事就不知道了。”
婉婉匆匆披了件鹤氅就跑出去,铜环在后面跟着,边跑边责怪小酉,“这种事儿避都避不及,你还往她跟前传?你就是个不老成的,当初真不该把你调回来……”
婉婉顾不上她们,跑到慈宁宫门上顿住脚顺了顺气,这才进暖阁里。
太后在南窗底下坐着,面前的地毡子上跪了一片人,连肖铎都在内。她看见这qíng景有些怔愣,只听皇太后长长舒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也是的,早说多好,不至闹得今天这样。验身就罢了,验出来也是打脸,既然话都说开了,人就赏你吧,你一天在值上受累,底下人都置宅子娶亲呢,不短你一个。”说罢站起来,揉着额头道,“早早儿收拾了出去吧,留下不成事,叫人说嘴。”
婉婉只听到个收尾,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后来才弄明白,怀孕变成了积食,赵皇后要让人验身,肖铎把事顶了下来,于是彤云就赏他做夫人了。
这算怎么回事,婉婉实在一头雾水,等静下心来想,慢慢就参透了。肖铎不会平白无故维护一个宫女,追根究底是看在音楼面子上。至于音楼呢,这么拧巴的人,让她侍寝本就不大可能。看来彤云积食未必是真的,如果她曾经为音楼做过很大的牺牲,肖铎今天的出人意表也就不足为奇了。
真是一团乱麻,连她这个旁观者都觉得脑仁儿生疼了。彤云出嫁哭哭啼啼的,她和音楼心里都是一言难尽。没想到啊,最后嫁给肖铎的竟然是彤云,音楼给她准备了不少妆奁,她出宫后婉婉陪着音楼喝了半夜的酒,音楼边喝边哭,把自己的委屈都倒出来了。婉婉拢着那酒杯,只有开解她的份儿,自己心里的惆怅又怎么和人诉说呢。
人算不如天算,有时候就是这样。
至于肖铎,报复起来的手段惊人。赵皇后得罪他太多回,终于把自己的命玩儿丢了。他下令封死喈凤宫,把她的吃穿供应全断了,太后不管事,张皇后巴不得她早点儿死,于是她的下场自然很可悲。当初还和她谈论郑惠妃是怎么饿死的,没想到自己也步了她的后尘。只不过郑惠妃是自愿,她是迫于无奈罢了。
临近年尾,每年这个时候宫里总是一桩事连着一桩事。刚发完赵皇后的丧,转天音阁就进宫来了,也不避讳她在,往音楼面前一跪就哭开了。
“娘娘,我可怎么办,请娘娘为我做主。”
音楼直发蒙,“这是怎么了?哭什么的,有话好好说。”
打发左右把人搀起来赏了座儿,音阁梨花带雨,满面泪痕,掖着帕子说:“我这两天身上不自在,今早让人寻了大夫来诊脉,结果大夫说我……遇喜了。”
婉婉和音楼面面相觑,“南苑王这一向都不在京城,哪里来的孩子……”说完又暗呼晦气,看来大不妙了,又是她那哥子做下的好事。
音阁一听愈发臊,直哭得梨花带雨喘不上气来,“正是因为这个,我如今是没脸和人jiāo代了,倘或传出去,我是不要紧的,只怕带累了皇上,到时候如何是好?娘娘,咱们是嫡亲的亲姐妹,一笔写不出两个姓来的,我眼下走窄了,您一定要替我想想辙。”
音楼皱了皱眉道:“这事你叫我怎么办?与其来告诉我,不如回禀皇上。祸是他闯的,让他料理才是正经,我这里的法子有是有,趁着没人知道,把孩子打了,你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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