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一口气,“可惜培德……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告别。还有同虚,他为了我,差点儿连官也丢了,也差点儿要被贬到千里之外。”
屋子里灯昏暗地,还不如外头走廊的灯笼。赵敛低头,看到膝前那片光,就像是一层霜。转头望去,门口那盏暖色的灯正随冬风晃。
“阿敛。”赵仕谋叫他。
他回过神来:“爹。”
赵仕谋说:“别怪谢同虚,他是个好孩子。”
赵敛点头:“我不怪。”
“爹爹有愧于他,阿敛,你若真心欢喜他,不必为了我的事同他结怨。你与他是两家人,真要成婚,就不止是你与他两个人的事了,那是两家人的事。我知道你有考量,不必我再替你做主。”赵仕谋按住赵敛的手,“你要记清大局,谢祥祯是能将,将来在战场上,你不要因一己之私,为难他,毁了西北战事。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人该记恨,什么人不该记恨,你要记清楚。”
赵敛说:“我记得爹爹的话了。”
赵仕谋又说:“我做不动官了,将来你在朝中,一定要记得,三思而后行。”
赵敛叩拜:“儿子谨遵爹爹教诲。”
赵仕谋满意地点头:“阿敛长大了,比以前懂事了,我好像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了。”顿了好一阵,他才笑着说,“我知道你很乖的。”
他又和赵敬说,“我也有些话嘱咐你。”
赵敛分神了,没能把爹爹那些话都听进去。他望着爹爹那双旧鞋,生了年老的斑。他把目光移到爹爹身上,看见花白的头发和深深的皱纹。
他一直这样盯着爹爹的脸,一刻都舍不得移开了。
“我做梦,梦见你们娘了。”赵仕谋憧憬地说,“我听见她叫我过去,她等着和我重逢。可我说……我还舍不得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再多等我一会儿。”
赵敬流泪了,低头去擦。
赵仕谋说话的语气悠悠,似在说什么美好的事情。他回忆起从前种种,想到学枪、打仗,想到被封太尉。但他拥有的这些荣光都没了,他身上所有的荣光都被人扒得干干净净。
“我不相信先帝会算计我,等我下去了,我要亲自问问他。若是他算计我……若是他算计我,我也就认了。”
赵仕谋觉得无奈,“阿敛,我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做官,不要像我一样,知道吗?总是要留一点儿私心的。不论是为你自己,还是为别人,都要留点私心。”
赵敛应声:“我知道,爹。”
“虽说要有私心,但无论如何都不要做乱臣贼子。”赵仕谋叮嘱说,“阿敛要名垂青史,不要遗臭万年。听到了吗?”
赵敛点头说:“听到了。”
赵仕谋如释重负:“阿敛,要善始善终,一定要善始善终。善始善终啊……”
他又开始没精气神了,说话也虚起来。
他眼睛瞟到外面的灯,遗憾地说:“其实我还是想死在马背上。”
他隐约听见马蹄阵阵,刀枪相接,西北的风雪烈,他没在雪中。
“我有一场梦,是西北四州复还,是天下归一,是大周太平……”
赵仕谋又变年轻了,他觉得身子轻了,伤也不疼了。他好像要飘起来,随着冬风飞往出门去。
赵敛一个人到屋外的台阶上坐着。
他抬头,看见天上那一条细细的月,尖得能刺伤人。他就这样看着,感受冬日里吹来的凉风。
他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好像今夜只是一个平常的夜,看完了月亮,他还要去背书,等睡前爹爹还要来查。又或许是,他一回头,阿娘就在他身后笑着看他。
怎么这么快呢,为什么他一眨眼,阿娘就没了。他现在又能握得住什么呢?他快要把所有的东西都丢了。
十二月了,也许珗京又要下雪了。他在思量雪日怎么过,珗州的冬日那样冷,要不要给爹爹再添一件厚衣。
想到这里,瑶前的脚步声跺过来了。
瑶前猛地打开门,焦急慌忙寻找赵敛的身影。看到赵敛了,他骤而爆出一声哭腔:“二哥!”
赵敛听着耳边的风。
真冷,再久一点,就会更冷了。下几场雪、听几场雨,冬天就要过去了,春日就要来了。
“阿郎……阿郎没了!”
赵敛断了思绪,呆呆地站起身,没来得及掸去身上的灰尘。
他忽然耳鸣了,听不太清瑶前说话。
“你说什么?”
瑶前的眼泪哗哗淌:“阿郎没了……”
赵敛迷糊了,觉得头昏眼花。
爹爹没了,他的爹爹没了。
“爹……爹!”
赵敛的脚软透了,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他跑到爹爹床前,先是看见一片哭倒的人,再是瞧见几乎晕厥的大哥,最后,是望到那张苍白到没有一点血色的爹爹的遗容。
那一刻,他竟然在想:原来人死前真的会有回光返照。
“我知道你很乖的。”
赵敛这才开始有些慌了:“爹!”
月色愈深,很快,云就遮掩住月亮了。
月亮再也瞧不见了,爹爹也随着月亮走了。
赵敛手抖着为爹爹换上干净衣裳,他感受到爹爹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凉了、僵了,无论怎么唤都唤不醒了。他梳爹爹的发,却找不到一丁点乌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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