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开了又谢,初夏冒了热气,他才得空、也得了机会,去接谢承瑢。
**
延州城下的小村。
深夜,暴雨压迫着树枝,巨树摇晃;雨雾升腾,托缠着树干,将田路铺成了海。有电闪过,天地具白;天边挂着苍青,低垂着乌云,与地成两色。
谢承瑢昏迷之中,仍梦沙场。
他梦见父亲与姐姐,梦见那些倒插在泥土中丧主的长枪。霜雪之下,刀枪长悒,泣声无数。军旗撕裂,献血飞溅,头鍪满地。
“昭然……”
谢承瑢看见战在马上的谢忘琮。
红缨伴着血旋落,马蹄踩进血洼,谢忘琮的枪狠狠刺进敌军胸膛,一杆挑起。
“昭然!”
谢忘琮一手持缰、一手握枪,她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凝在血中。
如果不是血,是海棠点缀在姐姐鬓上,那该有多漂亮。
谢承瑢握紧手里的枪,大风几乎要把他吹倒。
“你为什么要拿刀呢?”
“为什么要拿刀……”
“你为什么,要从军呢?”
谢承瑢想不清,他问姐姐:“你为什么要拿刀呢?你为什么……”
谢忘琮已经死了,所以她直挺挺地站在谢承瑢的面前,僵硬着,像枯死的树。她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好的皮肤,全冒着血,血就一颗一颗往下掉,血下的皮肤苍白得悚人。
可谢承瑢一点儿都不害怕。他仍然亲切地呼唤:“阿姐。”
谢忘琮笑着说:“战争面前,只有白骨如山,没有男人女人。拿刀,是为了让我活着,让女人活着,让天下人活着。
“昭然,你想好你为什么要拿刀了吗?”
“我没想好……我也不想再想了。”
谢承瑢醒不过来,他反复想着沙场上泡在血中的旗帜。
他看见拼命厮杀的阿敛。
枪刺进阿敛的肉,贯穿他的肩膀,把他捅落马下。
谢承瑢回想自己戎马半生,竟然没有真正地和赵敛并肩作战过。他想象不到赵敛中箭,也想象不到赵敛坠马。仅迷糊地梦见,他都要心疼得要昏死过去。
雷声惊醒了他,他差点儿就要把他的那颗心抛到身外。
“谢将军?”
杜奉衔窝在他边上,问道,“做噩梦了?”
谢承瑢想不到别的话,只问:“二哥呢?二哥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杜奉衔说:“没有。大周和西燕已经和谈了,二郎也许很忙,过不来。”
“很忙……”谢承瑢躺下,额头冒出了密密的汗。
他听见屋外雷雨大作,遮蔽了他的心跳。
他与赵敛总是在分别,一年三百六十日,他们每年能见的日子也不会超过一百日。今年已经过去近百日了,他与赵敛也有一百日没见。
“将军?”杜奉衔轻声叫他。
谢承瑢木讷地回答:“二哥不回来,我睡不安。”
他闭上眼,神思又飘至战场。
屋外有蓑衣靠近,那窗户平白靠了个人,杜奉衔瞧见了影子。
“有人来了。”他惊喜地站起身,“将军,有人来了。”
门缓缓被打开,外面的雨争先恐后闯进屋子。蓑衣滴着水,凉气蹭蹭往屋里冒。
谢承瑢懒散着,缓缓抬起眼,只见一湿发青年。
雨水沾了他满脸,他笑着,用手肘顶落蓑衣,捻了一枝花出来。
“阿昭?”
谢承瑢坐在床上看,恍惚地,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他已经扑进那个湿人的怀里了。
“二哥!”
赵敛怕水沾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松开他,只管把花别在他的发间:“你以为进了四月就不冷了?最近身上还疼吗?喝了多少药,吃了多少饭?”
谢承瑢仰望眼前人,欣喜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问你话呢,你呆了。”
“我呆了。”
谢承瑢抱紧赵敛,哝哝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是很久了,我忙完了,就来找你了。”赵敛任谢承瑢踩着他的脚背,一步一步挪到床边去,“好担心你,崔伯钧老在延州城,我没法子出来看你。现在他走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还看谢承瑢的脸,还有鬓间的花,感叹道:“气色好了。”
谢承瑢问:“你还走吗?”
“走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了。”
赵敛借着烧热水的话把杜奉衔给叫出去,自个儿把湿衣换下。他说:“西北休战了,一年半载的肯定不会再打仗了,我就哪儿都不去了。”他从怀里拿出谢承瑢的指环与碎裂的半块玉、谢忘琮交给纪鸿舟的遗物,擦净水,才递到谢承瑢面前,“怕你伤心,没告诉你。我将你爹爹和阿姐埋葬了,就在延州城里。选了个好地方,朝着东边,有山有水有树,也安静,他们应该会喜欢。”
他望谢承瑢复杂的神色,又说,“也把那个‘谢承瑢’葬在那里了,谁也找不到了。”
良久,谢承瑢才说:“好。”
“你不怨我?”
“怨你什么?”
赵敛笑笑:“我咒你了。”
谢承瑢摇头,他听屋外滂沱大雨,轻轻说:“死了也好,除了死,我找不到别的办法再活了。”
“阿昭。”
“怎么了?”
恰好杜奉衔捧着热水进来,打断了他们说话。赵敛和谢承瑢都觉得不说最好,翻过这一页,今后就再也不要提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