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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金屋记_御井烹香【完结】(13)


只从这两个低哑的音符,一并那紧绷的下颚,烦躁已经不言而喻,今晚他未必有心思陪着自己,玩“摘掉面具”的游戏。
陈娇顿时明白,他有意无意撩拨自己,将她吵醒,而非在睡前吐露心事,恐怕就是不想和自己耍花枪。
“怎么?”她也没有做作,只是不适地捂着胸口,拨开了刘彻的手,轻声道,“是朝廷里的事?”
刘彻摇了摇头。
椒房殿内十二个时辰都并不乏人服侍,陈娇从帐内伸出手来,才说了一个水字,就有温润的蜜水送到了手边,她半坐起身,咽下了盏中甘露,静静地等待。
又过了一会,刘彻才淡淡地道,“都退下去吧!”
这样的深夜,屏退从人,夫妻两人帐中相对……
就连那声音,也好奇地在陈娇耳边舒卷着,犹带一丝着恼,“睡得好香呢,到底什么事呀。”
能让刘彻烦心成这样的事,只怕并不在小,只需回忆起今年这前后刘彻身边发生了什么大事,便可以轻易地推算出答案来。居然这都不能记起来,可见只怕在当时,她就已经很难得到丈夫的信任,能够知道他心中的烦难了。
陈娇将一口气压在了心底,她耐心地望着刘彻。
刘彻也耐心地等到脚步声都退出了殿门,才轻声道,“有人对我说,太后进宫前,尚且有个女儿流落民间。”
陈娇顿时就明白,韩嫣终于是忍耐不住了。
那声音也恍然大悟,顿时忍不住埋怨,“你看,多好的人qíng,到底还是被他抢走了吧!”
是人qíng不是人qíng,还难说得很呢。
从前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陈娇还很诧异,以她对刘彻的了解来说,他虽然孝顺大度,却也很要面子。又怎么会这样积极而喜悦地认下了这一门同母异父的亲戚。
虽说妇人再适,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太后毕竟是以良家女的身份被选进宫中,和昔年薄太后又不大一样,毕竟高祖是明知道薄太后出身楚将内室。而汉室采选民女入宫时,当然选的却是未婚的少女。
如果说金王孙当年已经去世,那总还能说得过去,偏偏人家又活得好好的。这件事要是闹出来,众人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会觉得王太后抛夫弃女追求富贵,私德上终究不是那样完美无缺。写入史书中流传后世,终究是与名声有所妨碍的。
更不要说太皇太后高踞后宫,心里只怕未必高兴王太后妇德有失——这件事也就是现在闹出来,才勉qiáng算得上是人qíng,要是在前几年刘彻还没有登基的时候一闹,只怕少不得母亲两头周全了。
“我早就和你说过。”陈娇就在脑海中不疾不徐地道,“太后要是想要认这门亲事,早就直接对天子提出了。现在不提,那是因为时机还没有到。”
不过,就算卖得再难看,这人qíng终究也是一个人qíng。韩嫣这一招,也不能说是昏招,等到太皇太后过世之后,这个人qíng,就轮不到他来做了。
“陛下是顾忌太皇太后?”她静默了好一会,思量着将惊讶已经做足,便轻声细语地戳破了刘彻的隐忧。
烛火还是太昏暗了些,隔着帐子照进来,只能隐约照到陈娇的半边脸颊,刘彻探究地望着她,又一次徒劳地想要看清陈娇心中的盘算,这一次,他当然也不会成功。
他又沉默了一刻,居然有些烦躁,“什么陛下、天子,难道坐上了这个位置,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连你都不肯叫我一声阿彻!”
一个人在位居低cháo的时候,固然需要别人的尊重来肯定自己,但当他脆弱、烦躁之时,却总是希望有一朵同他亲密无间,可以将心事完全赋予,不必顾忌上下尊卑,不必讲究天子心术的解语花,妙语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不论从身份还是从qíng分来看,在天子未能亲政的这几年里,这朵花,除非陈娇自己不做,不然还轮不到别人。
陈娇又为什么不做?
她就伸出手来,环住了刘彻的脖颈,带着无奈的笑,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彻!gān嘛这么慌张,天大的事,我陪着你呢。”
声音较往常又甜了十倍。
在一起生活久了,刘彻也明白陈娇的冷淡,她偶然间这样撒娇,就一下甜到了刘彻心底。他的心居然渐渐安顿了下来:的确,夫妻一体、荣rǔ与共,就算是天大的事,陈娇不陪着他,还有谁陪?
又想到了她对王太后素来的恭谨,就算是太后几次敲打挑剔,陈娇除了发过一次牢骚之外,始终没有一句不好听的话是直接冲着太后来的。
“母亲也太绝qíng了!”他终于将自己的心事和qíng绪,对陈娇揭开了一星半点。“从前不说,是怕横生枝节,这样没有什么。可多少总要托人略微照看一下,那也是她的骨ròu。两个舅舅难道都是吃白饭的?私底下略施照应,不使其衣食无忧也就够了,听说她还是个浣衣女——这也是我的大姐啊!”
虽说素未谋面,但血浓于水,听刘彻言语之间,对这个“大姐”,已经满是愧疚回护的心思了。
陈娇沉默不语,不去接刘彻的话,直到天子望向自己,双目炯炯,才无奈地道,“太后也有太后的难处吧……”
话尾到底还是不肯定地拉出了长音。
刘彻多少也体谅到了陈娇的难处,他又沉默下来,半天才恨恨地道,“这件事既然被我知道了,那就不能再这样下去。可要是母亲断绝人伦,不可理喻,我是下不了手的!”
护短,是他的一个特点,只要永远和他站在一处,甚至于只是被他视为自己羽翼之下的弱者,就算是太后之尊、母子之亲,刘彻依然不惮于以恶意揣测王太后,早已经先维护起了金俗父女。
知母莫若子,这一份担心,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你是怕,万一母后想着……将来即使和大姐相见,也难免尴尬?”陈娇就从善如流地将称呼换作了亲昵的大姐。
刘彻闷哼了一声,将陈娇的猜测默认了下来。
脑中那声音,终于恍然大悟。
“他也算是用心良苦……”她轻声说,语中颇多感慨。“原来他也不是看不清楚,王娡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彻看得清楚太后,却根本并不代表自己可以议论王娡的人品。
陈娇果断地掐灭了那轻轻的冷笑声——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她将jīng力全集中在了眼前的局面上,沉吟了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唯一的一条路,就是闹得大一些了,将大姐接进宫来,恐怕母后也不至于不认吧?母女之间,没有跨不过的坎,就算再难以面对,只怕心里还是牵挂着大姐的……”
这件事,说多了真是怎么说怎么尴尬,陈娇顿了顿,又道,“阿彻你要是担心祖母——”
她犹豫了又犹豫,将自己的为难表露得淋漓尽致,才轻轻地说,“我可以尽力周全。”
刘彻顿时抱紧了她,他显著地放松下来,“辛苦你了!”
忽然间,陈娇又不大确定,他到底是因为没有他人可以信任商量,才会在深夜吵醒了自己,还是拿定主意要在深夜自己最迷糊的时候叫醒她,做作了这一番jiāo心,为的就是她的这一番话。
虽然少年天子,自有帝王心术,但刘彻目下还不至于这样防她吧?
她就抬头想去看刘彻的脸,但刘彻抱她太紧,她只能嗅着他的体息,为他的温度所温暖,而心中连续不断的自问,又为脑海中那声音所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若是你,我便永远都不会小看了他的心机。”
可是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一道长大,几乎从来不曾和他作对的表妹,他……有必要这样周密地用上心机吗?
又有谁的心机可以深到这样,经年累月地假装呢?
陈娇不禁自问,下一刻又禁不住失笑。
她自己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但……
她就在刘彻怀里深深地困惑了起来,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刘彻又收紧了怀抱,他在陈娇耳边轻声说,“娇娇,真是难为你。”
后二日,舍人韩嫣以金俗事白天子,天子大喜,曰:“何为不蚤言?”乃车驾自往迎之。其家在长陵小市,直至其门,使左右入求之。家人惊恐,女逃匿。扶将出拜,帝下车立曰:“大姊,何藏之深也?”载至长乐宫,与俱谒太后。
太后垂涕。
韩嫣的这个人qíng,似乎做得很成功。

14、麻烦

  太皇太后是在金俗被封为县君后,才忍不住动怒的。
“找回来就找回来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算是发火,也好像是和谁说心里话,语调轻缓中带了些笑意,不知道的人,还当她在说什么可乐的笑话。“又是封做修成君,又是食汤沐邑,是把她当公主待了呢。阿启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女儿流落民间,我竟不知道。既然如今找回来了,好歹也领到我的长寿殿中,让我瞧瞧。”
大长公主带了些幸灾乐祸,总算在女儿的注视下,没有添太后的不是,勉qiáng说了句不咸不淡的风凉话,“说起来,也是天子的异父姐姐,食汤沐邑是有些过了,一个县君,还是当得起的。”
陈娇就在心底叹了口气。
刘彻也真是老实不客气,这里得了自己会尽力周全的许诺,那头就不由分说,封了个县君不算,连个气都没通,就已经赐给了汤沐邑的待遇。陈娇就是个圣人,也都有火气了。
脑海里那声音犹自不给她省心,似乎感应到了她的不快,还幸灾乐祸地轻笑起来。
“他呀,皮厚心黑。”声音中竟是带了小调一样的欢畅,“我是受过无数次的算计了,你才栽一次,也不算什么。”
想来她是吃过无数次‘皮厚心黑’的亏了,陈娇真想知道在这声音又怎么学不会聪明,若她与后事一无所知,吃了这一次亏,会肯再帮刘彻才有鬼了。
也就是年纪还轻,用人才会这么狠,来年活该他吃个大亏。
她又在心底叹了口气,才徐徐出言道,“外祖母,家和万事兴,有些事,阿彻也不是不想照顾大家的面子。如今坊间的传言想必是不大好听的,堂堂天子的姐姐,乞食为生……孝道孝道,总是要照顾到长辈的面子,才算是尽了孝道嘛。”
两次点出面子,两次的意义却不大一样。第一个面子,说的是天家的面子。本身金俗一事既然曝光,天家面子扫地,已经难以避免。第二个面子,说的就是王太后的面子了。
会让自己的女儿沿街乞食,形同流丐,自己在宫中安享富贵,这个母亲真是做得好。抛夫弃女,求一个进宫服侍,这个妻子也真是做得好。
陈娇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只好尽量把损伤都集中在王太后一个人身上,先挽回刘彻在老人家心底的印象再说。——反正如今太皇太后对这个媳妇,自然是能有多不满意,就有多不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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