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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金屋记_御井烹香【完结】(4)


她就坐在母亲下首,望着母亲在铜镜中反复自照,想到舅舅厉行节约,宫中女子,即使贵为舅母,衣裙尚且不可及地。原本带笑的眉宇渐渐沉潜下来,她问,“今日要进宫吗?”
外祖母年纪大了,更依赖母亲,三不五时,总要让母亲进宫陪着说半天的话,如若不然,郁郁寡欢之态,甚至流露在外。
很多事都是陈娇所无力更改的,外祖母对母亲的深qíng,堂邑侯府的炙手可热,看得清,只能让她更沉潜,更沉默。
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不进宫,去赴个寿筵。”
自己看得到的事,母亲也未必看不到,纵使看不到,在自己三番四次劝谏,“舅母尚且没有盛装打扮,母亲太过奢侈,徒惹不快”之后,毕竟也若有所悟。
说是如此,多半还是给自己面子。明年chūn就要行婚礼,她即将是陈氏太子妃,再不是母亲裙边的垂髫女童了。
陈娇心不在焉地垂下眼来用了一口蜜水,母亲还问,“你去么?”
明年初就大婚了,到时候,寿筵的主人自然要想方设法来巴结她。
陈娇兴味索然地摇了摇头,随手抱起一只猫来抚弄。母亲在她身边叹了一口气,若有若无,个中无奈已经尽qíng表露。
她是不快乐的,甚至有些yīn郁,整个人太静,坐在当地就是一支筝曲,虽悦耳,却太冷清,也难免不太讨母亲的喜欢。
可若是一个人的路,已经被她看得清楚,眼前大道虽好,可隐隐荆棘却是遍地丛生时,她又如何能热闹得起来?天真不知愁,属于任何一个名门贵女,但却独独不会属于陈娇。
母亲是看不懂的,她还沉浸在皇后与太子的笑脸相迎中,沉浸在外祖母格外的信宠之中,沉浸在舅舅大度的纵宠中,浑然已经忘记,外祖母毕竟是个老人了。
父亲是看不懂的,兄弟们是看不懂的,他们看到的是窦氏的尊荣,却已经忘记了吕氏的惨淡、薄氏的黯淡。在他们看来,太子妃金尊玉贵,夫复何求,为何还老不开心,简直令人惶惑。
陈娇不免和那声音抱怨,“为什么所有人都看得这样浅,好似田鼠,只看得到眼前三寸。”
那声音就笑话她,“没有我,你也不过是一只田鼠。”
陈娇只得默然,是啊,没有她,自己也不过是一只被周身的赞美,赞得飘飘然的田鼠。大抵世间人从少到大,只听得到溢美之声,普天之下,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再无须向任何人低头,就是这寥寥数人,也随她揉搓摇摆,由得她撒娇发痴时,又如何能不飘飘然,如何能看得更远?
向父母问过好,她回闺中去绣花,一个香囊做到一半,还需细加针脚,斟酌花色。
堂邑侯府的这个角落,总是特别安静。
到下午,有客人来了。虽是男客,但却是她大哥亲自带人进的内帏。
堂邑侯府自然也是要守礼的,男女七岁不同席,更何况这又是太子妃的闺房,即使是亲兄长,有时都要避嫌。
“大婚在即,我来看看你!”她的未婚夫说,即使是关心,也带了霸道。
陈娇从针线里抬起头,笑了。
这样的笑,只对刘彻展现。
她像是一朵花,只在刘彻眼神中盛开,其余时间,便与万物共归于寂。
又怎么会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笑?
陈须低声说,“妹妹这里的桃花开得好,我在帘外赏赏chūn。”他出了屋子。
他们的婚期定在十月,一年之首,距今不过半年多,皇室大婚礼仪烦琐,堂邑侯府上下并不得清闲,不过这种事,自然和陈娇无关。
她只需要在刘彻的眼睛里盛开就好。
他们年纪都并不大,十四岁的少年人,不过刚刚长成,距离加冠,还有五六年之久。陈娇自知她尚有无数青涩,只是看着刘彻时,倒看不出他的年纪。
他自小就比同龄人高大得多,同他一起长大的韩嫣,说话声尚带了孩童的尖,刘彻的嗓音已经变得低沉、沙哑。十多日未见,他脸侧竟多了些淡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更不像是十四岁的少年郎,同十六七岁的陈须比,才像是同龄。
陈娇仔仔细细地用眼神抚了他一遍,垂下头低声说,“你又来看我。”
这对未婚夫妻感qíng不错,刘彻得了空,时常出宫上堂邑侯府来,看望他的未婚妻子。虽说于礼不合,但馆陶公主又怎么会在乎这个。倒是王皇后说过几次,希望陈娇多加劝谏,令刘彻更尊重礼法。
陈娇从善如流。
只是这话虽然是劝谏,却也有淡淡的喜悦,只是更多的,还有盘旋陈娇周身不去,那一股难言的幽静。
刘彻并不在意,他挨着陈娇坐下,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揽住了陈娇的肩头。
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搂搂抱抱厮厮打打,也是家常便饭,年纪渐长之后,反而逐渐生分起来,陈娇身份尊贵,又和他有夫妻之分,格外注意避嫌,这一揽,刘彻是下了决心的。
怀中的女子并没有如水一样瘫在他怀中,她先僵了片刻,这才缓缓地靠到了刘彻肩上,淡淡的馨香沁过来,似chūn雨,有些若有若无的湿润。刘彻低头看时,陈娇轻咬下唇,面上染了淡淡的晕红,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说不出的可怜。
他心旌一阵摇动,半晌才稳住了,轻声说,“成婚后,我天天看你。”
陈娇垂下睫毛,敛去了眼中复杂的神色,她点了点头,轻声应,“嗯。”
少年太子,意气风发,他就是最耀眼的太阳,谁要bī得他甘做配角,纵然能得他容让,又怎如柔qíng千缕如丝,更能缚得住他的心肠。
陈娇想了想,又轻声道,“舅舅知道,又说你儿女qíng长,想看我,过几天到外祖母那里,不也看得到?”
刘彻日日都要向窦太后问安,窦太后又经常将馆陶公主留宿宫中。陈娇身为她最宠爱的孙辈,又怎么少得了进宫侍奉的机会。只是在宫中人口众多,就算是皇太子,也不能不顾忌物议,虽然两人可以独处,又怎能似现在这样,将如珠如玉的陈阿娇捧在怀中,肆意赏玩。
少年太子心猿意马,细细审视陈娇的眉眼,见陈娇闭上眼来,满面红晕,似乎不堪自己的审视,心中越发像是烧起了一团火,他的手不禁就握住了陈娇的腰肢,轻声道,“我想你,几天都耐不得。”
陈娇就算再沉静、再沉郁,今年也终究只有十四岁,这低哑醇厚的声音,直直传进心底,似乎一下就绞紧了几根心弦,她的心颤了一下。
耳边那声音忽然冷笑起来,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可在这心湖之中,就算是自言自语,又能说给谁听?
“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他自然是一日都耐不得的。”
她的心就一下又冷了下去,甚至有些轻轻的颤抖,止不住地传出来。刘彻却误以为是她实在害羞,她越害羞,他越耐不住,倾身便捏住了陈娇的下巴,轻轻地往上抬起——
帐外忽然传来了响亮的咳嗽声,陈娇一下推开了刘彻,面上红晕更甚,连声音都是抖的。“等礼成之后……”
她抬起眼来看刘彻,双眼如水波dàng漾,清而且亮,刘彻看得入迷,尚未说什么,那两汪清泉,已经渐渐沉淀,又变作了他看不透的幽潭。
这个表妹,有时候倒要比姑姑来得更沉潜,她的心思好似埋在水下,似乎是分明的,可又隔了水潭,粼粼的叫人看不清楚。
刘彻心不在焉地思忖,随手玩弄着陈娇才做好的半个香囊,放在唇边随意一嗅,见未做完,又搁下了。
陈娇白了他一眼,娇喘细细,“喜欢,这里还有一个……却也只有一个了。”
“我不爱丹桂香。”刘彻故意和她唱了反调,果然又得了陈娇一个白眼,那双水一样的眼略略一闪,似乎有些不耐,又似乎带了些笑意。
“是去年你送我的桂花,我没舍得扔……”她轻声细语,“不要,就算了。”
陈须站在楼外,chūn风带起了帐幔,chuī得他一头一脸,都是桃花香味,楼内的笑语声,也被chuī到了他耳朵里。
“我要,我要。”他听到太子爷带笑的声音,“是你的,我就要。”
这一股从冬至chūn,隔年的沁人丹桂香,一直香到了他们的婚礼上。

 


4、楚服

  陈娇一声轻吟,乏力地自浓睡中渐渐清醒过来。
她略带讶异地发觉头顶的锦帐已经换了颜色,变作了浓烈的红,红上绘有金灿灿的龙凤,金光四she得竟有了些刺眼。刺得她才睁开的眼又闭上了,才一动,就觉出了腰骨处酸入骨髓的疼。
昨夜的旖旎点滴回流,她的脸一点一点红起来,身边又传来了低低的笑。刘彻道,“该起身了,今日还有很多事qíng要做。”
第一次,她是生疏而生涩的,尽管对此事她并不全是一无所知,但头一次伸展开身体,却自然而然地带了怯懦。
刘彻待她很仔细,他虽然也带了一丝青涩,但动作间却已经隐隐透了从容。他是绝对的主导者,诱哄着她,由得她掉了一枕的泪,直到酸疼化作了淡淡的欢愉。而她也jīng疲力尽,换了一晚难得的熟睡。
陈娇望着刘彻,不期然又淡淡地晕了脸颊,别过头去低声道,“这就起来。”
不论心中做如何想,她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个如此亲近她的男人便是刘彻。要想在心里继续将他当作太子,并不是容易的事。在昨晚之后,她心中的刘彻,已经不再是一张脸,一个威严的符号,而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直到洗漱过后踏上御辇时,她脸上都qíng不自禁,带了淡淡的笑意。待得两人并肩坐好,更忍不住将头微微倾过,靠到了刘彻肩上。
刘彻偏过头,望着自己的妻子,他唇畔也现出了笑意。伸出手环过陈娇臂膀,紧了紧环握。
陈娇脑海中就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那声音整整一天都很安静,在大婚典礼,越发聒噪的它竟给了陈娇一整天的宁静,直到此时此刻,才用苍凉的一口气,将陈娇从粉红色的迷梦中惊醒。
她不禁整个人僵硬起来,甚至引来了刘彻的注意,他冲陈娇抬起了半边眉毛。
十四岁的少年太子,难得这样盛装打扮,令他在英武之上更多了一份贵气,他素来是得体的,慡朗中又透了难以言喻的威严。
也就是在对着陈娇的时候,会有这样温柔的表qíng了。
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即使心志再坚定,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犹豫,就断然将他的垂青推拒在心门之外,又还要作出投入的样子,和他虚qíng假意地恩爱夫妻?
但陈娇必须做得到。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不容易,等事到了临头她又觉得,其实这件事,要比预想中更难得多。
她就红了脸,在刘彻耳边轻声细语,“……这个姿势,腰疼。”
少年太子面上也不禁一红,他松开手,体贴地扶陈娇坐正了,却又忍不住低声调笑,“放心,不是次次如此,再过几次,就好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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