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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_茂林修竹【完结】(86)


她将绷带递给大夫,见徐仪头上缠了绷带,将右眼遮住,便问,“眼睛还好吗?”
——这却是旧伤。
其实也没那么旧,是三天前的傍晚。彼时城中弓箭用尽,难以阻挡叛军攻城的阵势,城墙上攻进来不算少一波敌军。徐仪身先士卒,琉璃也亲自上阵激励士兵。等这波叛军被杀尽之后,徐仪右脸颊已被砍了一刀。有人说是为接应琉璃而伤,但彼时局势太乱,琉璃自己也不清楚。徐仪自然更不会说。
此刻琉璃问起来,徐仪只抬手摸了摸,道,“能觉出光暗,想来没什么大碍。”
琉璃踯躅了片刻,道,“我会帮你治好的。”
徐仪反倒笑起来,笑了片刻,才认真说道,“在战场上,这都是常有的事。”
琉璃肩膀不由一紧——却是记起了当日qíng形。她并不后悔当日亲自上阵——就算她生于安乐,十几年来过的又尊贵又愚蠢,她心中也是有热血和责任的。可是……那种血ròu横飞、xing命挥舞在乱兵刀锋上的场面,她已再也不愿经历,甚至连回想都不愿意。太可怕了,那不是她能忍受的生活。
而那一日她所见的那个浴血奋战的将军,她敬重他、畏惧他、服从他……可她也确实清醒的意识到,他不是她念念不忘的那个笑意清浅、眸光温柔的白衣少年。
——那时他一刀斩下,鲜血淋漓满身,赤红的眼眸里凶狠的光芒闪都不闪,宛若地狱杀神。
大夫叮嘱徐仪,他身上的伤起码要静养一个月。徐仪笑着点头称是。
待送大夫出去,他便又问张贲,“我睡了多久?”
“一夜而已。”张贲便将他昨日昏迷过去之后发生的事,简短的向他汇报了一下。

第八十一章 (下)

时间回到三日前。
那一日叛军的攻势虽被打退了,但试探出徐仪即将箭尽粮绝,叛军营中人心鼓舞。
当夜,叛军摩拳擦掌,只道是明日必定就能破城,叛军将领宋初廉甚至下达了明早破城后犒军的军令。谁知夜间巡逻,却见城上有数百人缒绳而出。叛军琢磨着这应当是一只“敢死队”,孤注一掷夜袭来了。急忙调集大批弓手,疯狂she箭,总算将这波“夜袭”bī退。
结果天明时,叛军在城墙下捡到一只被she成箭垛子的糙人——竟是糙人借箭之计。
叛军将领宋初廉估算了一下,这一波起码被“借”去三四万只箭,不由急火攻心——他身上压力也很大,前后投入五六万人了,区区一个义兴城两三个月还没打下来。李斛那边催bī得紧。好容易将徐仪消耗得差不多了,以为胜利在望了,却又中计让徐仪得以喘息,宋初廉如何不急?
第二日又是一场苦战。
夜间,宋初廉手下巡视的士兵,又见城上吊下了糙人。消息报到宋初廉那里,宋初廉真觉着自己是在被人指着鼻子嘲笑。当即传令下去,“给我嘲讽回去!”
叛军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得此军令,专门召集了一整队人马,指着城墙上糙人大声取笑徐仪“技穷”,告诉义兴城中人“你们已经弹尽粮绝了,赶紧投降!”
他们那厢笑得解气,却不知这一次徐仪是玩真的。
——徐仪提前挑选好了八百jīng壮士兵,利用夜色和糙人的掩护,悄悄的缒出城去。待叛军骂累了,心满意足的回营入睡之后,发动了真正的夜袭。
徐仪料定这次夜袭必定有所斩获,却并没指望能就此一劳永逸。夜袭打得其实是心理战,任何人一旦在睡梦中被偷袭过,至少短期内便无法睡安稳了——他总是不能不担惊受怕,会不会一睡过去就被人斩杀在梦里。
连觉都不敢睡的人,士气很快就会自行崩溃。
相较而言,真正的斩首多少,反在其次。毕竟寡众悬殊。
但是,徐仪的武运一向很好。
——宋初廉得知有人偷袭,甲胄都没披好,便亲自上阵指挥,意图稳定局面。
黑灯瞎火的,就他那里最明、最亮,旌旗招展。
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徐仪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带着一队人马不死不休的杀过去,在重围中将宋初廉一刀斩于马下,又掣着宋初廉的人头杀出重围。他如恶魔般于深夜从天而降,所向披靡。待他杀出去之后,叛军的意志已彻底被他的杀威击溃了。宋初廉手下副将带领军队短暂后撤——打算避敌锋芒,待天明时再来算账。这做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可在人心惶恐的时候,任何一步后退的动机都可能被错误的解读。
——当叛军营中传出副将临阵脱逃的消息时,溃败已然不可避免。几乎是雪崩一般,这三四万人马开始了全线溃逃。
徐仪没有见好就收。
他即刻转暗为明,带领八百壮士展开了声势浩大的追击,一夜将叛军驱赶了四十余里。天明时义兴城发动了总攻,全军追剿宋初廉留下来的尚还能维持编制的jīng兵。这一战一直打到huáng昏,待到鸣金收兵时,宋初廉军已几乎被赶尽杀绝,再无集聚反攻的可能。
自始至终徐仪都拼杀在最前线,他的热血最能感染士卒。在他的带领下这只军队如疯子般冲杀,在一日一夜之间扭转乾坤,将叛军杀得胆战心惊。就连一直作壁上观的东吴士族们,也心中惊栗。
徐仪浴血而归,身上旧伤叠着新伤,终于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不过拼杀一日一夜之后,全营将士都疲惫至极,回营后倒头就睡这种事没什么稀罕的。而徐仪手下幕僚们譬如张贲等人,大都经历过一年之前那场十死一生的逆旅,虽年轻位低却手腕老道,将一切都处置得井井有条。营中并未因徐仪受伤昏睡而出现什么异常。
可以说,唯一需要徐仪醒来后亲自露面处置的,就是东吴来的这些赶不走的使者们了。
徐仪听张贲回报完毕,只一点头,道,“这些人还是得见的。”
张贲道,“要安排酒席吗?”
徐仪反问道,“营里还有多少吃食?”
张贲道,“从叛军那里缴获了些粮糙,够三五日的吃用。加上这些人带来的,又有猪牛羊各两百余头。”
“酒呢?”
“大公主送了五百坛酒来。”
徐仪便道,“不用额外安排酒席——今日huáng昏我要犒军,让他们和将士们同乐吧。”
张贲立刻便领略了他的意图——这是一出鸿门宴,看来徐仪是要用军威吓一吓这些幕后躲清闲的“盟友”们了。
便笑道,“这就去安排。”
徐仪却又叫住他,道,“把握好分寸,以后还要靠他们出钱出粮。”
张贲笑道,“我晓得。”
张贲离开后,一时屋内就只剩下琉璃和徐仪两人。
琉璃心知肚明,她表哥这是故意制造机会让她和徐仪独处。
张贲在时,她想到什么就敢说什么。然而此刻直接和徐仪面对面了,她却觉得哑口无言。
外头侍卫敲门进来——是给徐仪送饭来了。
琉璃在军中也混了些时日,虽不免有些娇贵的小毛病,但吃起苦来也不含糊。何况她个xing天真直率,身份尊贵又容貌美好,人缘口碑其实都很不差。军中大都乐见她和徐仪成双,颇有些将她当大嫂的意味。因此这侍卫兵一见屋里只他们二人,布下饭食立刻就识眼色闪人。
琉璃都没机会将人喝住。
徐仪右臂、前胸伤着,右眼也不太方便——这些琉璃都知道。她心里自我开解纠结了半天,到底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打算帮徐仪持箸夹菜。结果回头一看,徐仪直接用蒸饼将菜ròu一卷,正襟危坐着,左手持饼大快朵颐起来。
抬头见琉璃居然还在,面色不免显露了些尴尬之色,道,“饿得很,失礼了。殿下见谅。”
其实徐仪一直都用“殿下”称呼她,但这一次的称呼好像格外令人恼火似的。要不是他伤着,琉璃还真有些往他身上砸些东西,骂他“该做的都做了你才回头叫我殿下”的冲动。
但真开口时,却是半尴不尬,“哦,你吃着……”毕竟徐将军他确实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倒是这声殿下让她稍稍回过神来,随即就想起了些什么。
“我们接下去要gān什么?”
仗已经打完了,徐仪也重伤在身——之后该做什么,琉璃感到很茫然。
徐仪身上刀伤之多,在亲眼见到之前沭阳公主连想都没想过。尽管骤然遭遇了父母亡故,但萧琉璃这一生其实依旧是在富贵顺遂中长成的——不要说伤成这样的人,就连破成这样的衣服,她都没见过。更不必提义兴城里无数在她眼前惨死之人。在她潜意识中,任何一件事,在为之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之后,似乎都应该告一段落了。
但徐仪却仿佛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竟愣了一愣,才道,“进军,收复建康城。”
这话就像迎头一巴掌,打得琉璃脑中嗡的一响。心中羞愧感爆开,她立刻满脸通红——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她竟没想到。
徐仪却又道,“……后面的战事不会再这么惨烈了。”
琉璃羞愧之中,只糙糙的随口应答,“哦。”
徐仪又道,“东吴一带局势已定,但前线补给还要多仰赖三吴。若公主殿下能在三吴坐镇,前线的仗会更好打一些。”
琉璃听他这么说,不由老羞成怒,“徐仪,以为我怕了吗!”
徐仪:……
徐仪是真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又冒犯她了——这位公主敏感、善变、易怒,对徐仪来说确实有些难以理解。所幸数月来共同经生历死,徐仪对琉璃的成见已消除了不少。虽不明白她好好的怎么又发火了,但还是耐心的解释道,“义兴一战殿下都没有退缩,如今局面稳定了,您怎么可能胆怯。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徐仪有些心累……敢qíng他前面的话都白说了。
他只能耐下xing子解释,“殿下留在东吴监督后方军需,臣在前线打仗,就不必担心再遇到恶战来临军粮却供给不上的窘境了。”他顿了顿,又实话实说道,“不过臣又一想,殿下天真烂漫,未必能应对得了东吴这些老jian巨猾的官吏……”
琉璃本来被他宽慰好了,听他直言再度被触怒,“你瞧不起我!不就是监督军粮吗?我做就是了!”
她怒气冲冲的转身摔门出去了。
被她无缘无故的怒火折腾过这么多次,徐仪还是头一回主动出击——他想,原来这位公主殿下也不是那么喜怒无常,至少你招惹她的时候,她还是会如预料中一般发火的。徐仪忍不住发笑,然而一笑全身都在疼。只能忍住了,继续正襟危坐的用饭。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他不由就想,不知另一位公主、他的公主是否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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