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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_茂林修竹【完结】(93)


今日见褚时英终于打发人来报信,如意料想应是为了这件事,便问,“可是已找到人了?”
那信差道,“应当是找到了。那妇人姓庄,宫里人称‘庄七娘’。早年曾在浣衣所当差,后来进了辞秋殿,帮侍奉贵人的姑姑们做针线。也如殿下所说,右眼上生了块儿白翳,只是……殿下说是个胖妇人,我们找到的这个却高高瘦瘦的,很显年纪,佝偻着腰……”
原来七娘在辞秋殿里做过事,难怪能认出她来,如意想。听人说她瘦,如意又替她难过,“这几个月想来是受了不少苦,变瘦了也是可能的。”如意便问,“如今她在哪里?”
信差道,“含水殿往西去一个破屋子里——”他解释,“殿下知道,哪里本来就年久失修,这回又接连遭遇兵乱和祝融,早就没法住人了,谁知她竟一直住在那里。我们也是没料到那里还有人,不然早就找着她了。”
如意便愣了一愣,她依稀记得逃难的那天夜里,她也正是在那一带遇到了庄七娘。
“可将她接出来了?”
“不是我们不接她。可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宫里要放人出去了,死留在那里不肯走。咕咕哝哝的说是要等人,可又说没和人家约好,但一旦出宫就肯定再也见不着了,求我们不要送她出去什么的。我们只好说公主殿下您在找她,她倒是立刻就心动了——可又说不信,说我们是要骗她出去……”
那信使一脸无可奈何,“她有些疯疯癫癫的。殿下要找的……”
如意半晌没做声,她想象那个佝偻的、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们之间根本就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她承她一次恩qíng,想要报答罢了——可不由自主的,她的胸口就闷闷的难受起来。
她说,“……就是她没错。”
她于是立刻起身,吩咐道,“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既然她不肯信旁人,那她就亲自去接她吧。
含水殿一带损毁得厉害,到处都是大火的痕迹,墙垣塌倒,焦木、乱石横斜。因近来正在清理,匠人们的足迹将荒糙踩踏入泥。但未收拾到的地方,依旧可见荒糙丛生。
盛夏渥热多雨,地面泥泞难行。
如意下了马车,揽着衣裙艰难的走过那短短一条路,总算看到了那颓垣断壁之间那斑驳破旧的一处房屋。
也许是怕弄丢了这个疯女人,屋前守着两个士兵。见褚时英——得知如意要入宫,他忙亲自前来陪同——亲自来到,忙上前通报,“人还在里头,没离开过。”
房门关不太牢,庄七娘就在门前挂了厚厚的帘子。褚时英打起帘子来请如意进去,那黑咕隆咚的里屋便显露在如意面前。
出乎意料的,屋里就只是黑暗些罢了,收拾得居然十分gān净整齐。屋里到处都是做给小孩子玩耍的灵巧玩物,有布偶、竹编、糙编甚至泥塑——各种陈设和布置都能看出,庄七娘是个十分心灵手巧的女人。
这里原本是处小厨房,只是灶台显然许久没开伙了,那铁锅都锈蚀穿了。
窗台前的灶台上搁着粗面和起的野菜团,并捣碎了的鱼ròu。想来这几个月,她就是靠吃这些东西充饥的。
如意扫了一大圈,才在炕前的yīn影里找到庄七娘。
黑暗中她睁着大眼睛缩在那里惊恐的望着来人,她确实瘦了许多,容貌也因此大有改变——如意一时几乎没有认出来。
但当庄七娘茫然的缓缓站起来时,如意还是认出来了。
她便说,“七娘,是我。你见过我的。”
庄七娘连忙点头,目光瞬也不瞬的望着如意。
如意便道,“来,我接你出去。”
庄七娘便如她手中傀儡般,立刻便乖顺的向她走过来。片刻后忽又想起什么一般,赶紧转身快步拉开碗橱,从里头取出一个满当当的青花包袱抱着,匆匆回到如意面前。
低声下气的道,“……我们走吧。”
那包袱叮咚脆响。如意心下好奇,问道,“是什么?”
庄七娘犹豫了一阵,掀开包袱皮给她看,道,“是竹球。”
——是一枚缠了五色线和铃铛的竹球,并两个做工jīng致的端午荷包。
如意看了那竹球一眼,道,“我小时候也有这么一只来着。”被二郎弄坏后,她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庄七娘愣了一愣,忙道,“是我做的!您还记得?您喜欢?”
如意点头道,“嗯,喜欢。不过,这个是你做给别人的吧。”这么宝贵着,连这种时候都不忘带在身上。
庄七娘又一愣,才讷讷的,断断续续道,“嗯……嗯。做给……做给旁人的……”
已经走出屋子,眼看要出含水殿的地界,她才又三两步赶上来,结结巴巴道,“您,你要是喜欢……你拿去玩。”
那目光,分明是期待如意能拿去玩。
——她竟然还在纠结这个。
如意便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就是喜欢罢了。你眼睛不好,做这种细活也不容易,还是好好收着吧。这次宫里的人都要放出去,等出了宫,兴许你还能再见着你等的那个人。”
庄七娘目光愣愣的,片刻后才点了点头,“嗯……”
她们自南宫门出去。外头道路泥泞,往来搬运木石的工匠又多,一时不便上车。如意便命人扶着庄七娘,且徒步行走。
走了没几步,便见前头停下一辆车,却是被路上的木石和如意停在外面的马车给阻止了去路——看那个方向,似乎是要往东宫去。
那车上之人想必不是什么权贵重臣。侍从们问明是舞阳公主的车,竟不敢令车夫让路,反而回头去请示车上之人。
片刻后,那车上便下来一个衣衫简朴的中年寺人。如意远远望着就觉着眼熟,略近前些才猛的认出来——竟是先皇身旁的内侍太监决明决侍郎。
她却没想到决明还活着,毕竟他可是先皇身旁头一个心腹。她一面加快脚步上前,一面问褚时英,“那可是决侍郎?他还在宫里当差?”
褚时英曾在徐茂身旁当过差,他是认得决明的。便道,“是,听说武皇帝驾崩时他趁乱逃出宫去,得以幸免于难。陛下回京后也问过他的下落,得知他借居在栖霞山寺庙里,前阵子才派人把他召回来。今日宣他入宫,似乎是有什么人要让他指认。”
如意倒不大在意,只点头听着。
此刻决明也已望见了她,似乎还有些怔愣。
如意便向他寒暄,“决侍郎。”
决明似乎略有些尴尬,移开目光,糙糙行礼道,“公主殿下。”
这二人素来没有太多jiāo集,此刻遇见,亦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只互相问了问好,如意又命人让出道路来,便再无话题了。
决明便行礼告辞,如意点头。
如意看他背影蹒跚,想到天子当日,心下忽就又起酸楚。地上泥泞多瓦石,决明一脚没踩稳,便要摔倒。如意忙抢前一步扶稳他。
决明看了看她,又似是抬头看了一眼垂着头瑟缩在她后面的庄七娘。却并没多说什么。
如意也不做声,gān脆顺手将他扶上马车。
决明上车后似乎拉了她一下,如意疑惑的抬头,决明yù语还休,“你……她……”
如意疑惑的跟着回头去望庄七娘。
决明见她分明懵懂无知,到底还是将话咽了下去,便在车上向她长揖,道,“殿下万事保重。”
决明脊背笔直的端坐在马上,比寻常男子褶皱松弛些的面孔平静无波,只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有光yīn缓慢流淌。
身为天子的内侍亲信,他的一生虽然微不足道,却也见过无数他人波澜壮阔的人生。
但在经历大起大伏之后,尘埃落定的此刻,他脑中盘旋的却是很多很多年之前,天子吩咐他去做的一件小事。
——去准备一个女婴,用来替换辞秋殿里徐妃可能会生下的男婴。
对这个天子身边第一得用的内侍太监来说,这件事真就只是举手之劳,甚至都无需他亲自劳动,只要动动嘴皮子即可。
自然会有人会联系牙子,搜寻即将分娩的产妇,安排好她们的食宿……他只需静待那个幸运的女婴赶上那个恰到好处的时辰出生。
很少有人知道,在辞秋殿里徐思生育的哪一天,在掖庭一个人烟罕至的屋子里,有一个低微卑贱的女人也在分娩。
那时决明就火急火燎的等在屋外,听到她在里头惨叫却无动于衷。他焦虑的是,徐思分娩比预产期早不少天。这一批产妇里赶上的居然只有一个。万一这个女人生下来的是个男婴怎么办……不对,万一她生不下来怎么办?他岂不是jiāo不了差?
后来他终于听到孩子的啼哭声,产婆满头大汗的出来说,“是个女孩。”
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个女人凄厉的哀嚎,“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那是我的孩子!”夹杂着稳婆的斥骂声,“什么你的孩子,你汉子早连你带孩子一起卖了!”
决明等的不耐烦,又怕她闹得厉害,漏了什么风声。便令女官先行将孩子送去辞秋殿,自己则进屋去,威吓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出乎他的预料,产chuáng上那个苍白虚弱的女人有一张十分美丽的面孔。巴掌大的脸,尖尖的下巴,衬托得那双惊恐湿润的眼睛越发的大。那双眼睛不知为何就打动了他——原本他想,实在不行这女人也只能处理掉。
决明顿了一顿,才道,“你的孩子是送去享福的。但有一条,这里的郎君夫人们生气了能要人xing命。你若为了孩子好,就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否则走漏了半点风声,不光是你,连孩子也都活不成!”
对上她哀哀切切、瑟缩惊恐的眼睛,决明又道,“何况,也未必能用上。你安安静静的等着,也许郎君心qíng一好,又把孩子还给你了呢?”那双漆黑眼睛里,就流露出卑微的希望来。
……
可惜这女人运气不好。
这一天稍晚些时候,徐思生产了。生下来的,是个男婴。
决明脑中走马灯一般往事历历。
出端门外,东宫之西、苑市之南,一处狭窄的庭院里,跪着几个中年男女。
决明一一同他们见面。
总领宫廷事务多年,他的博闻qiáng识一向是有名的。二十年前有过寥寥数面之缘的几个不入流的小人物,二十年后,他居然依旧认得。但更了不起的,恐怕还是当朝天子手下那些负责追寻此事的探子——他们竟真的凭着那聊胜于无的线索,从茫茫人海之中,把这些小人物翻出来了。这些奇人异士,也不知天子是从哪里发掘并收归麾下的。
决明再次回到东宫,向天子回禀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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