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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之鸿_井筠【完结】(10)

  只是伏在桌面上阖紧双眼,却半晌无法入眠,明明连日奔波早已令这具躯体疲惫不堪,然而往事一景一景地掠过心头,扰人心乱。

  那些幸或不幸的,那些欲语还休的——

  往事岂能称之为往事,一颗心最柔软的位置上多少次抽丝剥茧,多少次历历重演,早该习以为常。

  如锤轻敲,如针刺痛,如花隔雾,如梦难醒。

  唯一清晰如利刃,直直刺入心头的,是那个塞住了一切的欢欣,一切的安详的名字,夜夜入梦,刻刻铭心。

  早已不痛,因为早已痛够。

  思绪渐入混沌,历历往昔中艰难泅泳的睡意终究寻得出路,叶鸿悠放松了自己的身体,放平吐息,恍惚之间只微觉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冷风随一声吱呀闷响挤入房间,随即背上一暖,一条薄毯落在肩上。带来暖意的那双同样温暖的手掌,还在细细为他整理薄毯的边缘,那么温和,不带一丝一毫的恶意——

  他听到自己已然含混不清的呢喃:“雪怀,谢谢。”

  而后便坠入黑甜。

  醒来已是晚间,叶鸿悠才发觉自己果真是熬得狠了,忧能伤人,自己大概,确凿是该学会把心放宽些。早些时候,自己……竟因那人一句无心之语动了怒意,委实不该。胡思乱想改变不了任何身后事,这个道理他还明白。

  身后事已如石上镌刻,板上钉钉无法挽回,任人悔怨,不如就弃置它为一道慢慢愈合伤疤,不去悔,不去怨。

  叶鸿悠自觉愧疚,几月之前,当他跟随吴家村民一同漂泊如蜉蝣蝼蚁时,从未稍作这般豁达冲淡的思虑,彼时的他只会悔,只会怨,现在他已会淡看,已会弃置,已会宽心。

  是这幢小筑,还有……那个人的缘故么——想来方才伏案小憩时,自己竟没有陷于那魑魅魍魉的魔魇。一间朴素而雅致的客房,一个温容黠慧的青年,一个如雪高洁的名字,一袭雪衣,一方薄毯,一句戏语……竟这般轻易地化解了自己的悔与怨么——

  我竟相逢了那片同命相怜的水草么——

  请辞的想法已然淡出了思路,真贪恋这片刻的安逸啊——叶鸿悠甚至自私地不再去为这屋主人未来的安危着想,这一刹只愿沉沦,只愿沉吟。

  他没有立刻出房门去寻钟雪怀,把薄毯叠得方方正正,便自顾自在方寸之间踱起步来。四壁挂了些字画,有钟雪怀自己的,也有上一个屋主人留下的。叶鸿悠停在一幅丛菊图前,露重寒苦,一丛白菊不向寒霜示弱,亦不欲凌驾严霜之上,开得故我,开得安然。细观那画技法并不多么繁复精致,甚至称得上随性而为的练笔,叶鸿悠猜这幅画出自那素衣青年之手。

  果不其然,落款处镌秀而挺拔的字迹证明了他的猜想,得知了那人的姓氏,叶鸿悠莫名心情大好……总算不会再为此挨那人戏弄了……当下他便敛衣出门,寻那屋主人去了。

  钟雪怀在灶房。

  他平素惯于自己做饭,又食素,便弄些清粥小炒,米酒腌菜。有时街里街外的叔伯盛情相邀,他也会欣然前往,偶有闲情会去尝尝那些小菜馆的菜品,往往是带回自己的小院吃。

  今日却是冬至——

  中原的吃食规矩,这一天北人惯吃饺子。每年这一日,也是钟雪怀唯一碰荤腥的时日,他会给自己包一顿猪肉饺子,并且尽力把味道形状做得——

  和那个人曾经做过的一模一样。

  有些人偶然知晓了他这个小小的怪癖,却只在话头上念叨过,调侃过,便搁在一边了。每个肉体凡胎都有着隶属于自己的聚散悲欢,福兮祸兮的轮替。至于旁人的幸福被天灾人祸搁下阴翳,谁也不会追根究底,那潺湲着的细水流年里,每个人都无可非议地心无旁骛着。

  说起来,这顿特殊的饭,他从未和别人共享过。钟雪怀不愿不相干的人饕餮他的隐秘,也不忍他们咀嚼他的哀伤。

  但是这一次,反而是他很想和那个人一起吃这顿饭。一个负重满身的羁旅孤客,若邂逅一个同样一身沉重的同路人,必同命相怜,也愿相濡以沫。他们为对方分担一些包袱,也将自己的包袱换给对方一些。尽管负重并不能减轻分毫,但总觉温暖得漫漫前路都变得不那么残忍了一般。

  他便是那个蹒跚的羁旅之人,心比身疲惫,现在他相逢了身心俱疲的叶鸿悠,他愿意先替他背负一些沉重,却也并不苛求对方能够替他分担些什么。

  只是,若有那么一天,哪怕是长长久久的往后,他能够将前尘串联成故事,他娓娓道出,他静静聆听,便也无憾。

  钟雪怀无声笑了。他竟联翩遥想和一个陌生人的“长长久久的往后”,算来真有些可笑。并非笑自己所思非分,而是笑自己自作多情了。那人的心底事啊,哪里是那么容易可以晕开的——

  饺子要煮好了,也该叫那会周公的“陌生人”起身了。

  两个身影在洒空积素中相遇。

  第6章 五 梦里悠悠

  两盏眸光相遇,一触而放,钟雪怀先开口:“叶兄,你冷不冷?”

  叶鸿悠答道:“我不冷,倒是钟先生该加一件衣服。”画摊之上按着自己的那只手就像雪做的一般冰冷,可那人明明已经穿得很厚实了。

  二人相视露出微笑,含义朦胧。

  钟雪怀请叶鸿悠跟自己一起到厨房里。钟雪怀平素在自己的卧房用饭,只不过么——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叶鸿悠绝不肯那么“唐突”进陌生人的卧房,虽然有心逗逗他,但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在一边了。

  这个人啊——严谨守礼得有些木讷,木讷却也得有些可爱。钟雪怀也是柔善温和的妥帖性子,礼数把持得极周全,爱开玩笑却从不乱说话,热心关照却从不刺探窥伺。但见了这木讷又善良的青年,他便总想不痛不痒地窥刺他的内心,甚至悄悄戏弄他欺负他,心中那撮平日里得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小九九,都在跃跃欲试蠢蠢而动,随时冒出头做出些花样来。

  有些稚气的情愫,仍没有从自己身边跑开啊——曾几何时,那些可贵的孩子气的,一次次在自己快要陷入那些不详的心绪时披沙拣金,让自己找见初心的真淳——

  钟雪怀失笑。

  一顿饭吃得还算得上宾主尽欢,两人各有心结难解,话都不多,偶谈一两句,却已不再是虚言客套,而是里巷趣闻或各地风物。

  饭罢,叶鸿悠连日风尘疲倦,钟雪怀替他烧好了热水,让他沐浴祛祛凝滞在骨头缝里的寒气,自己也回房休憩。

  浸在水中,满身的疲乏无处遁形,一忽儿都跑了出来。紧绷了多日的心弦一点一点松了力道,耳目声色的感官也仿佛被蛊惑着一般,缓缓地潺湲着,渐渐褪色含糊。

  心里有个声音喏喏地呢喃着,闭上眼吧——睡睡吧——

  两扇眼皮间的光亮越来越暗,四面素雅的画屏窄缝间透过的烛光明明灭灭,不时爆出灯花,几声噼啪,唤回一些水中人的神思,但过不多久,浓浓的睡意又在叶鸿悠的脑海中淌开,涨起,没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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