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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之鸿_井筠【完结】(15)

  叶鸿悠在桌上留了一笺便条,不论出于哪般的用意,总不该真的消失得彻彻底底,飞鸿踏雪尚余残迹,何况只惊鸿一眼,他便将他堪堪看进了他的梦境里——

  深刻地——

  毫无保留地——

  犹豫了一下,叶鸿悠又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样物事放到笺纸上,那物事滚动了几绕,闷闷地作了些声响,又归于沉寂。叶鸿悠吹了灯,轻掩门扉,踏向院中。

  不虞院门又被反锁,月上中天,北地冬夜里寒意嶙峋,那人这个时辰跑出门去做什么?又能去到那里呢?

  顾不得许多了,叶鸿悠绕到房后,垒起几块石头,攀着窗台坐上了院墙。院外靠着墙根的是雪垛子,跳下去应该不会受伤吧……

  跳下院墙的时候叶鸿悠还是摔了一跤,腿脚没有受伤,只是头沉沉的,隐隐作痛,一时间还站不起来。在雪垛上坐了良久,感觉到一些力量流回四肢,便猛地一使力想要起身。站起来时身形不稳,眼前白光刺目,眩晕感如潮涌来。

  叶鸿悠连忙扶墙站好,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强光渐渐淡了下去,为一袭雪衣所取代。

  “你干嘛?”

  “……”头很晕,眼前的人晃作三个虚影,声音也听不真切,在耳廓反复碰撞。

  叶鸿悠感觉那人用与梦境中无二的动作,伸手探向他的额头,随后“嘶”地抽口凉气,“烧成这样还敢出门?!”,言罢拽着他衣袖把人拉近身扶住,进院去了。

  浑浑噩噩被扶进房门,囫囵地被换掉湿衣,厚重的棉被覆在身上的踏实感觉,让染了寒气的身躯松下劲来,坠落黑甜,这一夜竟无梦。

  再醒来时,满室药香。

  床边摆着一个炭火炉,炉上温着药汤,红泥药壶壶口连连吐着白气,烟雾迷蒙。炭火烧得很旺,而室内空气却并不使人口舌干燥,原来放置药壶的灶口外围另添了一圈凹槽,槽中盛着清水,此时仅余小半,有一圈一圈累积的碱渍挂在壁上。

  室内采光很好,糊窗的纸虽用了两层,然而纸质透明,并不劫掠多少日照,一斑一斑的日光泼在地上,桌上柜上,半旧的器物摆设上,穿梭在漂浮的轻尘中,令人心头一暖。

  “醒了?醒了便把药喝了。”不知何时推门进屋的钟雪怀从桌上拿了个瓷碗倒满药汤,端到床边坐下。棕黑的药汤盛在碗中,浓浓的药香更加漾出来。

  叶鸿悠伸手接了,边咳边道谢,寒症的红潮爬上消瘦的脸颊,“又给先生添麻烦了。”

  钟雪怀小小地撇了撇嘴,“怎会突然发起热来?”说着伸手摸了摸叶鸿悠的额头,烧已经退了。

  额头上的触感冰得叶鸿悠一个激灵,皱眉,“先生的手怎会如此冰冷?没有受凉吧?”

  钟雪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天生如此。”

  叶鸿悠尚不及他言,只见钟雪怀从袖子里摸出一份团成团的信笺,看也不看就放入炉火中付诸灰烬,正是昨夜叶鸿悠留在桌上的纸条。

  叶鸿悠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流转,面上露出些微的困惑,然而钟雪怀不看他的脸,隔着氤氲的白气,凝视着落在床边低柜上一尊慈眉善目的木观音像上的金斑,“真的这么想离开的话,也要先把病将养好,另外,也要等我想办法让大人撤掉海捕的画影图形,”,略作停顿,又加了一句,“是我自作聪明害你至此,你千万莫要抱什么歉意了。”

  叶鸿悠不解,“钟先生何出此言?若没有你的援手,我说不定早已魂归黄泉了。”

  钟雪怀将视线移过来,对上他的眼,轻声道:“那海捕文书上的肖像出自我的手笔,你是知道的。”

  叶鸿悠摇头,“那也怪不得先生,要抓我的是那放狠了心肠的九五至尊,和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

  钟雪怀却道:“那画像上所画的人本不是你,他也不叫你现在这个名字,你也猜到了对吧。”

  叶鸿悠默然,半晌才几不可查地点头。

  钟雪怀端详了一番他的脸庞,“若论五官,你和他是分毫不差的,但他的眉很浓,下颌尖一些,身材也更健壮,神态端肃不苟言笑,看起来像是中正敦厚的商贾。而你的眉眼却柔和许多,面颊上线条温润,书卷气也重,还喜欢清清淡淡地笑……对,就是你现在的这种笑,很耐看的——人杰地灵,你该是水乡生养的人才是。”

  那人和自己面对面坐在一臂的距离内,品评着自己的相貌,偏偏语调又是十二分的认真。不带丝毫轻佻的赞语,让叶鸿悠听了有些赧然,又有些莫名的欢喜,刚刚翻出心湖的苦涩,又慢慢消减了下去。

  钟雪怀接着道:“一般无二的无五官,只要在眼角眉梢稍作改动,看入眼中的感觉便会大有不同,偏偏轮廓还是那般的轮廓,不谙画技的人即便感觉得到有些不同,却也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我画了十几年的画,自问可以瞒过府衙里那些粗人。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却是,你的眼角下有一颗朱砂痣,他却没有……是我在画图的时候,‘不小心’弄上了一滴墨迹……”

  叶鸿悠打断他,“你是想救他,我知道的。”

  “却害了你,不是吗?”

  “我宁愿有人来‘害’我,也不愿李代桃僵……我本不该来到这世上,克尽至亲,独自浮沉。”

  “你真信这世上真有相克的说法?”

  “我不信……可最后,由不得我不相信。”

  钟雪怀深深看进他的眼眸,“我不信,你也不要信,业孽都是人作的,和神灵一点关系也没有。”

  “……”

  “他是你的兄长是么?”

  “……是。”

  回忆若来,合该如冬日囤积了雨雪的浓云一般,熹微了日光,也蹉跎了年华。淡金色的光晕里,再三造访的残忍,也不挥起冰冷的锋刃,斩断饱经伤害之人心头仅存的温暖——

  二十二轮春夏的更替前,一个平平无奇的秋日,云不比往日更清淡,天幕也蓝得一如既往地醉人,黄历上照例写着宜哪般不宜哪般,官道上的车马依旧络绎,包着铁皮的木轮碾碎的,是岁岁年年缠绵在黄泥路上的喧嚣与静谧。

  凤翔府曲折深巷之中的一方苑囿里,隔着木扉传来一声新生儿略沉闷的啼哭。

  立在外室强自压抑着心头焦躁的男人,再也装不出故作沉着的模样,他推开里屋的门探头进去,只见丫鬟用半旧的柔软的棉布襁褓包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小家伙皱着白嫩嫩的小脸大声哭喊,一声一声都响进第一次做父亲的男人心里。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一戳婴孩香香软软的身子,那小婴儿竟止了哭,咯咯地笑起来,大眼睛完全张开了,水亮水亮的。

  “啊!老爷!您怎么进来了?!快出去快出去,夫人还没生产完,产房煞气重……”,一声更加响亮的啼哭打断了小丫头的话,她将襁褓轻轻塞在男人手里,把他推出门去,又跑回丝幔重重的雕花木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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