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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教春风玉门度_钟晓生【完结】(77)

  他不再理睬四具或安详或狰狞的尸体,决然地打开禁地的地下门,闪身跳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韩轻嗣拿了天香易骨丹后转身向外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旋身将寒山老人其他的药也都取了出来。

  此时韩轻嗣痛到了极致也便麻木了,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如行尸走ròu般一步又一步沉重地向外走去。

  他出了禁地,听到远处有脚步声bī近,不由心下一动:少林僧人大抵都已受伏,此时来的应是星宿宫之人!

  韩轻嗣对江颜逸诚然有恨,却又不仅仅是恨而已。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和他的童年有羁绊的人,也是改变他一生轨迹的人;他对他曾有过温柔的时光,也曾心狠手辣地摧毁他。韩轻嗣外冷内热,并不是铁石心肠,这一切也绝非一个“恨”字足以涵盖。然而江颜逸死后,这一切复杂的qíng感都转化为对星宿宫的憎恶。如此,他虽无心也无力帮助少林,却也不愿让禁地中其他宝物就此落入星宿宫手中。

  他运起内力,倾全身之力击向禁地中的一块巨石。只听数声巨响,霎时漫天烟尘缭绕,巨石化为齑粉将禁地的地下室掩埋。

  同一时间,韩轻嗣听见自己的身体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声响。

  疲惫侵袭着韩轻嗣的神经,然而他知道此时此刻不能昏倒在此处,硬撑着一口气拖着透支的身体向外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韩轻嗣握着青雪剑的手难以控制地抖动着,他摸了摸怀中的药瓶,努力想着脱身的对策。

  “净嗔……”来人竟是净痴。他望着坍塌的禁地与四大高僧的尸首,不可思议地盯着韩轻嗣:“净嗔师弟,这……是你做的?”

  韩轻嗣缓缓舒出一口气,手掌握着青雪剑的剑锋,以疼痛bī迫自己继续支撑:“是。”

  净痴眼中满是惊恐与受伤,摇着头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为什么……”

  韩轻嗣掌心中的血顺着剑身滚落,然而他却感觉不到疼痛,身体被一股巨大的空虚笼罩着。他喘息着问道:“你,怎么来了?星宿宫的人呢?”

  净痴眼含泪光,死死地盯着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你……你……”

  他方才被韩轻嗣点住了xué,用尽内力冲了许久方才冲开xué道,躲过星宿宫的重重耳目终于找到禁地。然而入目即是这样的场景,令他一时难以接受。

  韩轻嗣叹了口气,不再理睬他,转身向外走去。

  净痴三两步上前拦下他,眼睛一错也不错地死死将他盯着,却依旧不说话。

  韩轻嗣疲倦地阖上眼,险些摔倒在地,摇晃了一下总算站住了:“……师兄是要拦我吗?”

  净痴不动也不语。半晌后,他缓缓让开了路:“你走吧。如今少林已然如此,罢……你快走。”

  韩轻嗣勉qiáng勾了勾嘴角,虚弱道:“多谢师兄。”

  他摇摇晃晃从净痴身边擦过,净痴轻声道:“不要再叫我师兄。”

  韩轻嗣不语,拖着残破的身躯继续向外走。

  净痴忍不住又唤道:“净嗔……”

  韩轻嗣依旧不理,净痴也再未出声。

  从禁地出去的路曾经那么短,如今却又显得那么漫长。

  韩轻嗣的腿越来越软,如醉酒之人一般跌跌撞撞,却始终走不到尽头。

  郝伍少……小五……我快撑不下去了……

  身后突然传来喊杀声,接着是打斗声,净痴急切的叫喊声传入耳膜中:“净嗔!快走!快!”

  他不想回头去看,想要加快脚步,身体也再也不听使唤。

  他突然想要发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韩轻嗣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颠簸的马车上。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却觉全身如灌了铅一般沉重,连勾起手指都万分吃力。

  耳边传来一阵惊呼声,一个黑影向他扑来,肩膀被那人瘦削的下巴磕中,一阵酸麻。

  “轻嗣!你感觉如何?身体痛不痛?”

  韩轻嗣不答,深深地凝望着那人蓄满关切之意的红颜。郝伍少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韩轻嗣已昏迷一月有余,原本gān净白皙的下颌已生出了青碴。

  裴满衣在外驾车,郝肆奕被他二人的深qíng凝视弄得十分不自在,也掀开车帘钻了出去。韩轻嗣yù开口,嗓子一阵火辣辣的gān痛,使他发不出声来。

  郝伍少手忙脚乱地翻出羊皮水囊,轻手轻脚地将韩轻嗣扶坐起来,喂他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韩轻嗣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老旧gān涩的木头被锯开时的声响:“回扬州?”

  郝伍少连连点头:“再过几天就该到了。”他顿了片刻,又道:“我们先回扬州,向大哥有番jiāo代,以后你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韩轻嗣微微颌首,僵硬地抬起手向怀中掏去。

  郝伍少忙握住他的手,道:“药在四哥那里。”

  韩轻嗣沉默片刻,勉qiáng勾起一个笑容:“你都知道了?”

  郝伍少脸色有些苍白。他伸手环住韩轻嗣的腰,试探地吻了吻他的脸颊,韩轻嗣没有拒绝。

  “你……是为了天香易骨丹才潜入少林?”

  韩轻嗣平静地点了点头。

  郝伍少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我那日回到少林,就见你晕倒在我面前。多亏那沙弥苦苦抵挡星宿宫的追兵,我才将你救了出来。何苦呢……那个药……”

  韩轻嗣并没有问净痴的生死,然而他也能预料到几分。他打断道:“我不会勉qiáng你,要不要吃,你自行决定便是。”

  郝伍少咬了咬下唇,叹息道:“好……你让我考虑考虑。”

  天香易骨丹是寒山老人所炼制的增qiáng内力的奇效药,相对的代价便是服药人会失去嗅觉、味觉,并一定程度上影响视觉与听觉。至于能解九曜七星的余毒,是因为昔年误打误撞曾有过先例,寒山老人研究后证实了这个副作用的存在。

  郝伍少以指缠绕韩轻嗣的长发,叹息道:“……值得吗?”

  韩轻嗣不语。

  当江颜逸封了他的内功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活了十九年,除了仇恨、除了武功、除了郝伍少,他什么都没有。而随着江颜逸与白蔚的死,仇恨已不复存在,他人生前十八年赖以生存的目标在一夕之间坍塌。他扪心自问,这个世上他不能再失去的便是郝伍少。

  没有了他,郝伍少或许能活得很好。没有了郝伍少,偌大的天下,他却不知何处可以容身。如今他为了天香易骨丹甘愿自废武功,即是不愿让郝伍少有身死的危险,亦是为了bī自己、bī郝伍少从此以后抛却世间的一切,专心相守。

  当他变得一文不名,当他能给那人全部的安全感,那人也只得专心对他。南绮言说他生xing狠绝,是不曾说错的。

  回了夔城之后,郝伍少向郝大富说明了一切经过,并jiāo代了要与韩轻嗣隐居离开夔城一事。

  郝大富自然舍不得弟弟,只同意他二人到城郊人烟稀少处居住。郝伍少亦觉有理,回房后与韩轻嗣商议。

  韩轻嗣听了之后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他走到chuáng边,定定地看着窗外的落叶飞花出神。

  郝伍少被他的沉默弄得心慌不已,连连道歉,撒娇纠缠,韩轻嗣却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涩然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我……还是想要你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

  郝伍少九年以来从未见过一贯坚qiáng冷漠的韩轻嗣如此脆弱惶恐,他一腔甜言蜜语登时只化为一声叹息与紧紧的拥抱。

  是谁半生惶恐,假装冷漠,却从不曾拥有足够的温暖与安全感。

  两个月后,郝伍少与韩轻嗣离开夔城,来到南方的一处山林隐居。

  门隔流水,十年无桥。

  那枚天香易骨丹,郝伍少想了许久终究是吃了。他的功力并未进步太多,许是药xing两相抵消,味觉与嗅觉也未全部消失,尚有些许残留。

  享惯了福的郝伍少被剥夺了人身一大趣事,任何美味入口都味同嚼蜡,使得他到了山野后即使吃不上扬州美味也并未有太多怨言。

  转眼又到了开chūn。燕糙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一场chūn雨过后,山中的空气极是清新,在柳树下站上一阵发梢上便能淌下水珠来。郝韩二人自隐居后骤然脱离了喧嚣的城镇,日子悠闲了不少,也无聊了不少,于是每日赏花观柳,陶冶qíngcao,心xing开阔了许多。

  两人出了木屋,来到一片花田前坐下。郝伍少懒若无骨,头枕着韩轻嗣的腿淌下,撷下一篇花叶斜斜叼着。

  韩轻嗣数月来开朗了不少,虽与常人比起来依旧稍嫌冷漠,一日却也能笑上两三回。他轻轻拨开郝伍少的额发,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小五……你可曾后悔过?”

  郝伍少吃吃笑了几声,在他要退开的瞬间勾住他的脖颈,亲了亲他的嘴唇:“伊始是有些不习惯的……却是谈不上后悔。”

  韩轻嗣目光柔和地以拇指刮搔着他的脸颊:“我曾说过,若你负我,我会如何?”

  郝伍少“咦”了一声,道:“你会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他眨了眨眼,戏谑道:“这荒迹深山之中……莫不是我前日抱回来一只白狐,你便吃味了?”

  韩轻嗣低笑了几声,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肩膀,仰头望着蓝天白云,喃喃道:“当你来少林找我,那时我想,我已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你若再负我,我便杀了你再自我了断……”

  郝伍少吐了吐舌头,问道:“那如今呢?”

  韩轻嗣微微眯起眼,眸光潋滟,是他倾尽一生的温柔。他弯下身,吻住郝伍少的唇轻轻摩挲,旖旎chūn|光抵不上这无边柔qíng爱意。

  “愿你长寿无疆,永不受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及五蕴炽盛之苦。”

  厚重的云层被风缓缓推走,终究掩不住身后的光芒万丈。金辉洒在山林间,蕴着露水的百花颤抖着在霎那间绽放,万紫千红渐yù迷人双眼。

  韩轻嗣抬起手为郝伍少遮住阳光,伍少眯起眼,笑赞道:“好香的chūn花……”

  韩轻嗣微笑道:“你嗅得出?”

  “呐……”郝伍少懒洋洋地将双手抱到头下,阖上眼,心静如水:“我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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