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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_沉佥【完结】(132)

  “王爷……也是久见了。”

  这一句话说得暧昧不明。

  甄贤直觉得心尖一下子被揪住了,以为陆澜打算就这么戳破殿下身份,刚想出言阻拦,却听见张二跟上来嚷了一句。

  “大哥,他们都是锦衣卫!”

  张二脸上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似完全没有明白陆澜这一声“王爷”究竟是什么意思,便是顾三娘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也难怪。区区边陲匪寨,寻常人如何能想到堂堂靖王殿下竟会忽然亲自登门。这两人大约还以为嘉斐是姓王的。

  陆澜把自己这两个弟妹挨个看一眼,唇角笑容愈发诡异。

  “用绣春刀的不一定是锦衣卫,不然你们使倭寇的火铳战船,难道就全都是倭寇了?”

  他毫不客气地拿手中羽扇敲了一下张二的脑袋。

  “那……什么人还能弄得到锦衣卫的绣春刀了?”

  张二摸着头顶,困扰追问。

  陆澜一脸意味深长笑而不答的模样,仿佛随时都能吐出点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

  对陆澜其人,甄贤是有愧的,毕竟他曾经应诺要尽力保他一命,最终也没有做到。

  但这是他和陆澜之间的事,与大义无关,他并不后悔。

  而这一件事,更不该把殿下牵扯进来。

  如果陆澜有怨,只怨他一个便好。

  他虽不知陆澜究竟是如何逃过一死在此处落草为寇,倘若早知道,便是死谏也不能让殿下如此冒险,但既然事已至此,第一要务,他要保殿下平安。

  甄贤心中紧张,面色自然也绷得紧紧地,当即低声道:“这次我随少主南下,为的是抗倭大事,不会管你,你也不必多想。”

  陆澜闻言笑得愈发诡异,“贤弟这是已经彻底把我当作恶人了。”

  甄贤紧紧拧眉,“你若不是恶人,就驱逐倭寇救护黎民以赎罪孽好了,何必还趁机发这国难财?”

  按着甄贤的性子,其实不喜欢这样指摘他人。

  人心各有不同,心里再如何想,都是自己想,没有苛求他人的立场。

  但陆澜不一样。

  这个人曾经一瞬,至少有那么一瞬让他感到震撼,让他看见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义。

  难道就当真全是错觉吗?

  纵然再如何百变玲珑,总有些什么是无可改变的。

  他不信,或者说,不愿意信,对于陆澜,他是彻彻底底看走了眼。

  然而眼前的陆澜始终是一脸理所当然的嘲弄。

  “我做一点矿石生意,顺便杀一杀倭寇,收容几个无家可归的兄弟,未知如何就算是发国难财啊?我不杀倭寇,官军也没见好好杀?我不救民,连他们的家人都不管他们死活了。”

  东南倭患日久,始终不能清剿,朝廷苦于倭寇,对这些匪盗之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好好纳贡,便不理不睬,苦的始终是无力反抗的百姓,许多人正是因此才索性落草求生,转头再去欺压更弱者。

  每逢战乱,法度无存,民不聊生,人间顷刻化作地狱。杀妻抛子,俯拾即是。纵然不被家人所杀,也会被倭寇虐杀,被匪盗虐杀,甚至被路人践踏,被自己践踏。

  生死面前,人性便荡然无存了,所有的不过是求活的兽性。这便是底层百姓的活法,毫无荣誉、高尚可言,甚至没有尊严,但至少可以多活一刻,只为多活一刻。

  人活到了这种地步,与鬼也没有差别。

  但普通庶民可以如此,陆澜却不该。

  既读过圣贤之书,既有光风霁月之心,怎么能自甘堕落,轻易俯伏于泥泞!

  “你看看那些因为战乱家破人亡的人,你当真就忍心吗?”

  甄贤觉得嗓子干疼。

  可陆澜却看着他嗤笑。

  “修文贤弟你可是忘了?我也家破人亡了。”

  他语声里浸着凉意,眼神更是冰冷。

  “陆某是个生意人。我家三代为宫中鞍前马后,临到头来被弃如敝履,散尽家财才保得住区区一条贱命。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财不能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修文贤弟这般高风亮节,甘愿为那杀父灭门的仇人鞠躬尽瘁啊。”

  甄贤浑身一颤,如瞬间沉入寒潭,几乎窒息。

  心底有无法凝结的淤血,就这样被狠狠一刀刺下,剜了出来。

  可他不能责怪陆澜残忍。

  因为他也并不曾对陆澜仁慈。

  “司礼监和织造局对不起你,浙直百姓没有。”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吐出这句话来。

  “是吗?你就是这样骗自己的。”

  陆澜愈发凉凉嗤笑。

  “对不起你的只是佞臣,不是君,不是社稷,更不是民。可天下无罪,你又何辜呢?”

  甄贤险些就要站不住了。

  心深里有嘶叫呐喊的声音。

  他虽然并不觉得自己错,他一直知道他只是在做该做的事,不该轻易为这三言两语的嘲弄而动摇。

  但陆澜所言,比他此生所遭遇的嘲弄都更加刻薄、刻骨。

  尤其令他痛不欲生的是,他明白陆澜在说什么。

  人是不可靠的。人无完人,更无常圣。归罪于佞臣,只是最轻而易举的自欺。

  因为佞臣杀不尽。

  就算杀了这一个,又如何呢?就好像倒了陆氏立刻会有其他商贾补上那个缺。不过是新的轮回罢了。

  这些道理,甄贤当然懂。他只是无法像陆澜这样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一旦他说出来,就难免要伤到殿下。他更不想在殿下面前继续这样的话题。

  甄贤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竭力平复吐息,不想被嘉斐看出情绪的起伏。

  他听见顾三娘好奇地追问。

  “大哥原来认识他们?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陆澜立刻哂笑。

  “修文贤弟是曾与我泛舟太湖对饮寒山的好朋友。至于这位‘王爷’的来头,那可就更大了——”

  这人偏要摆出一副处处针对靖王殿下的模样。

  “陆澜!”甄贤终于忍无可忍怒喊一声。

  在靖王殿下身边众人眼中,甄贤一向是个谦和的人,极少高声与人争吵,更勿论发怒。从前在草原时甄贤骂巴图猛克的模样,卫军们更没有见过,充其量也就偶尔见他被王爷惹恼了拌嘴置气一阵,如今见他竟然和陆澜发起怒来,都颇为诧异。

  陆澜虽是嘲弄甄贤,并不太说起靖王殿下,但凡提及,针对之意之盛,显然是故意想要甄贤生气的。卫军们虽然不爽,却吃不准王爷的心意,都不敢妄动,便各自按住了腰间佩刀,俨然随时都能杀上去。

  如此一来,情势毕竟有些微妙的一触即发了。

  甄贤立刻察觉自己情绪有异。

  或许是因为牵涉到殿下让他失了冷静;或许是因为陆澜这个人多少曾让他生出几分相惜之情,是以而今才格外愤恨;又或许,只是因为被戳中了痛处。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轻易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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