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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_沉佥【完结】(202)

  太上皇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甄贤觉得无法呼吸。

  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模糊,有种晕眩的错觉。

  他下意识伸手撑了一把,不让自己倒下。

  那本书里说的故事,他其实至今也还记得一些。

  故事说一个年轻的书生在梦中误入了一处名叫大夏国的地方,与这大夏的皇帝志趣相投引为知己,成了皇帝器重的近臣。

  然而这皇帝却沉迷丹道,宠信宦官,无论书生如何劝谏也不肯听,仍然纵容宦官大权独揽,每日向他进奉仙丹,将国政玩弄于鼓掌。

  皇帝的皇后是果敢直言的贵族女子,几次三番直言进谏未果,便联合母族想要扳倒权宦。奈何宦官身在君侧,经营年久,皇宫大内尽是眼线。消息不慎走漏,皇后反而被扣上了勾连外戚的罪名,被宦官毒杀。

  那宦官害死了皇后,又将皇后的母族尽数迫害贬谪,而后便打起了东宫的主意,想要废黜年幼的太子,扶植自己的傀儡。

  结发妻子惨死,幼子危在旦夕,皇帝才幡然醒悟,然而宦官权盛,已难轻易铲除。

  皇帝只能向书生求援。

  书生便教皇帝将年幼的太子关在废弃冷宫中,严防死守不许任何人接近,名为禁闭,实为保护,表面上却对要韬光养晦对宦官假意顺从。

  于是皇帝便装作仍对宦官言听计从的样子,将太子关了起来,另立了与宦官为伍的妃子为新后,立新后的儿子为新的太子,背地里则与书生密谋削弱宦官手中的权力将之扳倒。

  然而宦官生性多疑为人精明且凶狠,朝中官员一半都是他的党羽,另一半里有许多又被他掌握着把柄,敢怒不敢言,更不敢站出来反抗。

  皇帝与书生几次三番尝试,都被宦官抢先一步破招,杀死了证人,毁灭了罪迹,又纠集党羽兴风作浪倒逼皇帝就范,更是反过来处心积虑想要罗织罪证陷害书生……

  这故事后来究竟如何,那书生究竟是生是死、皇帝与宦官究竟谁胜谁负,甄贤已经不记得了。

  也许是忘记了。

  也许是从未看到。

  记忆中深刻如同烙印的,只有当时祖父暴怒的脸,和当年的皇帝陛下质问他们从这书里看懂了点什么时复杂的眼神。

  他记得当时他回答说:“我只觉得,这故事里的许多人都像是见过的。明明是书中人事,却又是眼前情状。”气得祖父又打了他。

  其实当年的他根本什么也没有看懂,否则怎么敢放肆至此,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更从来没有想过,这本书原来竟是他的父亲写出来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来如此。

  种种揣测,流言蜚语,说他甄氏是不识时务见罪于陈督主云云,其实落到实处,不过就是这样一本“反书”……

  而这本“反书”,竟然是他无知无畏从父亲的书房里偷了出来,才招引了无可挽回的祸事。

  难怪那时候,祖父气得险些将他打死,甚至竟要让父亲跪在院子里,一页一页亲手把这书烧个干净。

  可既然都已烧得干净了,又如何偏偏留下这一本手稿,事到如今仍留在太上皇陛下的枕头里?

  那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太上皇每夜枕着这本《梦中记》,又都在梦中见着些什么呢?

  太上皇竟还要来问他,父亲写得到底好不好。

  他又能如何作答?

  明明他的父亲,他的家人,都已死在这南柯一梦之中了。

  甄贤经不住溢出一声苦涩叹息。

  心里似遽然被捅出一个大窟窿,又疼又冷,汩汩往外冒着血。

  “陛下是想听实话么?”他甚至没法抬起头再多看面前的老者一眼,只能兀自死死咬着嘴唇。

  太上皇眯着眼细细地看他,看他与他的父亲庶几相似的眉眼,甚至是神情,那一点就算低垂着双眼也仍然不看放下的固执和骄傲,而后从鼻息间轻哼了一声,算是应准。

  几乎是同时,甄贤的眉心就难以察觉地拧了一下,“我觉得,父亲他写得好。”

  太上皇当即大笑起来。

  “对!他写得好,写得没有一句不对。所以他才该死!杀死他的不是陈世钦,不是朕,是他自己!”

  第138章 四十、他该死(4)

  他愤怒地嘶吼,已然浑浊的双眼中瞬间绽放出灼热光华,如同拼尽全力的最后燃烧,整个人都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秫秫如风中落叶,一边却又放声痛骂:

  “他该死!最该死是他到最后也不肯低头认错,不肯服软!哪怕他只说一句,只要他说一句‘无心之失’,朕也能设法保住他。可他偏偏不肯!他宁愿去死,搭上全家老小一起去死,也不肯跪下认错求饶。好个铁骨铮铮宁折不弯啊!可他这到底算什么?他算什么儿子、丈夫,父亲?算什么男人?”

  甄贤几次想伸手扶住他,都被他用力地挥开,只能怔怔看着这个双眼通红近乎癫狂的老人,竟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才好。

  著反书,隐喻当今,这是谋逆的死罪。越是无一字虚言,越是不能为上位者所容。文字之狱兴起,何止株连九族,只怕是但凡有所往来的,都要被牵连。便是没有往来,也能生造出往来,就如同索命的阎王,想要谁死,谁都逃不了。

  可若说他的父亲当真有犯上谋逆的意思……那又怎么可能?

  甄贤不禁苦笑。

  父亲与太上皇之间,虽然与他和陛下不尽相同,却又如斯相似。

  甚至,甄贤常觉得,比之他的优柔脆弱,父亲是更坚定刚毅的那一个。

  父亲这一生,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为止,没有一日离开过太上皇。

  两个自幼小时就在一起的人,就像两棵伴生的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亲怎么会真有谋逆作乱之心呢。也没必要。倘若厌倦,父亲怕是早就带着母亲和他们兄弟二人拂袖而走归隐田园去了。

  甄贤猜想,父亲也许是因为失望,也许是愤懑不得纾解,又或许真就如太上皇所言,是“天生反骨”,不吐不快。

  可那又如何呢?

  父亲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

  心中这样想的,未必只有父亲一个。那些人只是都不愿或不敢说出来罢了。

  可……说出众人不敢说的实话,当真就这样该死么?

  太上皇如此声嘶力竭地骂父亲,说父亲是自己害死了自己。

  然而甄贤觉得不是。

  父亲之死,不是因为父亲做错了什么,亦不是因为陈世钦有多么神通广大无法战胜。

  陈世钦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

  真正杀死了父亲的,是天子的脸面,是统治的绝对不可撼动。

  因为有些实话,皇上根本不想听,不想认,也不能认。

  因为皇帝不能犯错,即便是真的错了,也必须当成没有错,绝不允许一星半点的质疑。

  甚至直到这一刻,太上皇也还是不认的。

  怒骂父亲,拿他的家人做借口,仿佛只要证明父亲是这天底下最败坏不孝的男人,就能洗净自己手上沾染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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