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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_沉佥【完结】(215)

  小贤的嗓音始终低柔平静,不卑不亢响在耳边。

  嘉斐眼眶一热,只得颓然松开手。

  他当然懂得。

  他又怎么能不懂得。

  坚守正道,总是最难。可唯其艰难,方显珍贵。

  第145章 四十五、拣尽寒枝不肯栖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九虞之后,神主归附太庙。丧祭之礼告毕,普天哀痛,歌舞之乐禁绝。

  至新春,万物萌发,渐得复苏。天子降诏,改元正德,减免徭役赋税,令四海休养生息。

  尔后又一年,正德二年正月初五,还没出年,仍是个瑞雪飘飘的日子。京西明灯胡同里,都御史大人宅邸院中,锦衣卫指挥同知玉青玉大人拼命撑着快要闭上的两只眼睛,对着当朝的内阁大学士、左都御史大人甄贤,连声哀叹:

  “甄大人,您已经算了一个时辰了,别算了,您就那么点俸禄,再怎么算也不会多出来的。”

  甄贤头也不抬,看着手中一卷账本,连连地叹气。

  今年城南好不容易又起了一座新书院,猫儿胡同还有三五个孩子,眼看到了可以上书院的年纪,却因为穷困而迟迟没有着落。

  然而这一时半刻,他也实在拿不出多的钱来了。

  他心里忧虑,眉头毫无自觉地拧起来。

  玉青在一旁看着,不免心里起急。

  玉青自少年时便入了锦衣卫,后来又跟在今上身边护卫,也算是阅遍了官场中人,甄大人这样的可真是独一个——既无家眷,也不养宅邸珍玩,更不迎来送往逢迎应酬,身在高位,两袖清风,每年就领那么点俸禄,领着钱就拿去在各地建书院,在京畿建还不够,地方上也要建,建完了书院,还要给请来的教书先生发饷,还要管那些连书本纸笔都买不起的贫家子弟吃用……

  而今不过短短数年,从顺应而府到东南西北,甄大人出资建起来的书院已以百计,所收容教习的贫寒子弟何止千万,幸亏这位身后有当今的皇帝陛下照看着,否则怕是浑身上下那点肉全割下来都不够饲虎的,自己早不知先死在哪儿了。

  常做这种事,自然常会遇着骗子、无赖。诸如谎称家境贫寒求知若渴其实只是想在书院占个便宜混点钱的,仅玉青凑巧跟在旁边所知,就多到数不过来。

  这还不包括一些掐着孩子的脖子讹钱的父母。

  玉青曾经就见过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长得眉清目秀,但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衫一看就是走卒贩夫家的孩子,拽着甄贤的袖摆哭得跟个小泪人儿似的,好奇一问,才知道是这孩子的母亲早逝父亲又嗜赌如命,拿了书院补贴的钱也不肯放孩子去读书,还扬言要么有人拿钱来把这孩子买走,要么他就要把孩子卖去“南馆”。

  当时玉青听了心里十分生气,直嚷嚷和这种腌臜货色没道理可讲,暴揍一顿揍到服就完事了,但被甄贤拦住了。

  甄贤竟然真拿了一笔钱,把这孩子“买”了下来,又把他带回京城,给他改名换姓,让他在城内的书院里一边帮着院判和老师们勤杂一边读书。

  那孩子感激涕零,拉着甄贤不放,一口一个“恩公”,说自己既然已被买了便是恩公的人了,要跟在甄贤身边服侍。

  甄贤便把他的卖身契撕了,对他说:

  “我身边不缺人伺候,带你出来也不是要你给我做奴仆的。你若有心,就好好读书,勤练体魄,成才了报效家国,不用报答我。”

  玉青有时候会忍不住困扰,想不明白甄贤这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明明都是些和他毫无关系的人,何至于这样倾尽所有?就算是要行善,凭一人之力,终是杯水车薪,而天底下一穷二白读不起书的孩子俯拾即是,便把自己掏空了榨干了,又能救得几多呢?

  可甄贤却对他说:

  “这些事,原本应该朝廷来做。但早年的窟窿实在太大,这些年又减税养民,国库靠盐铁和丝茶瓷器勉强维持,缓慢填补,虽无亏空,却也还不富裕。圣上有难处,不能随心所欲。我尽力替圣上多做一点,哪怕只多一点,总是聊胜于无。”

  那时候玉青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明白甄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个道理。各家的孩子自己生的自己养,为啥皇上和朝廷就该管这些孩子读书吃饭?但一次次见着那些痛哭流涕的小脸,见着那些还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却惶恐不安的大眼睛多了,渐渐地似乎又有一点点懂了。

  然而,钱这种东西,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总不能变出来。

  玉青眼见甄贤已经开始把眼睛往摆在屋里的各种摆件上转想,心里“咯噔”一下。

  甄大人这屋里用的摆的,但凡是值钱的,就没有不是御赐的。这要是拿出去换钱救急,圣上回头知道了又不知要生多久闷气……到那时候,大家都得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得了,您别挂心这钱的事了,不就三五个孩子的事吗,我来想法子吧。”

  玉青连忙把担子揽过来,硬着头皮顶了这苦差事,搓着手往外走。

  自从去年先皇丧礼,陈世钦人前背后的言辞姿态,已然是司马昭之心,朝中蠢蠢欲动,流言四起,都以为陈公公是要对甄贤下手。又说陈氏看似针对甄贤,实则是藉此与天子博弈,向今上施压。

  偏这甄大人自己心大,怎么半点也不捉紧,还琢磨些不相干的孩子读不读书的事。真要说起来,这些孩子就算不读书,目不识丁也是一样赖活着,从前被陈世钦盯上的人可是全死透了……

  玉青满心无奈到了城南书院,找到院判,才说明来意,原本是想商量一下,大家伙一起凑个份子,以为怎么也得要费一番口舌。不料那院判听完竟笑了,还对他说钱的事已解决了,有个善人听说了此事,已接管了那几个孩子的学杂食宿,还另给了书院一笔捐赠。

  玉青闻之一怔,更觉得古怪,连忙追问这人是谁。

  那院判便取出一个四方漆黑的长匣子来交给玉青,说是那善人留下的,对方倾慕甄先生的人品,知道玉青要来,特意叫转交给甄先生。

  匣子里装的是一卷字画。画上只有一枝雪地红梅,枝上一只展翅盘桓的鸟,也不知道是要落在枝头,还是打算要飞走。

  玉青歪着脑袋看了半晌也没看明白,只好将画卷原样收好,转身拿着就先进宫面圣去了。

  画不是不给转交到甄大人手里,但转交以前得先报圣上知道。

  自从陈世钦找上门当面撩了狠话,头一个紧张到不行的就是嘉斐,比起甄贤本人还要在意得多,严令玉青等一干锦衣卫务必眼不错珠得盯紧了,任何可疑的人和物都不能漏过,但凡有什么动静第一时间要先进宫让他知道。

  玉青拿着画进宫,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呈上御前。

  嘉斐亲手展开那画卷,才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微微一变。

  傲雪凌霜独自清,拣尽寒枝不肯栖。

  这画中的意思,玉青看不懂,他却是再懂不过。

  嘉斐当即眼神就阴沉下来。

  他让玉青哪儿也不许去,就在原地候着,自己则径直往翊坤宫去找崔皇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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