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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_沉佥【完结】(33)

  他一直以为,甄贤是他的知己,是注定补全他魂魄的另一半,小贤眼中所看到的那个他,定于芸芸凡俗不同。

  可现在他忽然不确定了。

  “小贤,你是因为我将来有可能继承大统才从岭南回来找我的吗……?”

  那天他把小贤按在墙上执意盘问,根本不觉察自己是如何面露凶相。

  小贤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又似从未想过这些问题,眼中一片迷茫慌乱,久久无法作答。

  他却自说自话地就伤心起来,撒了手转身就走。

  然而甄贤却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抱住了他。

  他听见小贤颤抖的哭腔。

  “甄贤不敢。甄贤不能。甄贤……不配。求殿下就让甄贤这样留在殿下身边吧。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就足够了。”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曾经敢与皇帝直言宁死也不折其志,曾经少小家亡流徙千里也不屈不挠硬是孤身重回了京城,而这个人此时此刻却紧紧抓着他的腰带在他身后瑟瑟发抖,无论如何也不肯给他看见脸上可想而知的泪痕。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甄贤,如此脆弱,如此卑微,如此……绝望。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听见甄贤用了“求”这个字眼。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遽然顿悟了他的幼稚。

  心有所属,口不能言;心有所往,身不能行。此求不得,人生至苦。

  他竟然让他所爱的人痛苦至此。

  可即便如此痛苦,小贤也依然想要留在他的身边,他又有什么资格以横遭背叛的受害者自居?

  明明还曾狂妄自大地说过,再也不让小贤受苦,再也不许任何人欺负他的小贤,到头来,却是他自己如此蛮横无礼地强行撕开了那道因他而起的伤口。

  那一刻将脸埋在他后心的少年,让他如此深刻地懂了:没有至极的权力,就没有任性的资本。

  若他想替人遮风避雨,则必须有呼风唤雨的能耐。

  若他想摧枯拉朽,则必须站在枯朽之上的顶峰。

  若他想身边只此一人,比肩而立,携手同归,则必须叫天下人敬他畏他不敢直视他,更不敢妄议。

  若他不想做任凭父皇摆布的玩物,他就不能仅仅做父皇的“儿臣”,而必须取而代之。

  所以他要做这个皇帝,必须要。

  那天,是甄贤把他心深里那两个割裂的自己合二为一了。

  那天他回身用力将甄贤整个拥进怀里,就好像此时此刻这般,却难过得什么也说不出,近乎窒息。

  眼前的小贤,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颤抖不已的青涩少年,眉心上却已有了更深的刻痕。

  那是痛苦留下的印记。和小贤满身烙下的那些伤痕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嘉斐不是瞎子,当然看得见,甄贤身上有太多遭受凌虐的创口,就算旧了,结了痂,成了疤,落在他眼里,依然刺眼得好似随时都会涌出腥烈的血。

  甄贤被那野蛮粗鄙的鞑子掳去究竟遭遇了什么,嘉斐不打算追问探究,也根本不想知道。

  他只为此恨透了自己。

  自从那日以后,他定了决心,自以为与小贤有此默契,愈发振奋。

  他不怕等。他只不想再看见小贤那般痛苦为难的模样。待到他终能站在万人之上的那一天,他就要他所选之人得以堂堂正正站在他身旁,要这天下再无一人敢置喙。为此,他什么都可以做。

  那是一种隐隐勃发的振翅之姿,有心之人都看得出,欢喜者有,忧愁者有,更多是自危。

  他想向上攀爬,自然有人想将他按下去。他不知这些人中有没有他的父亲,但一定有他的兄弟。

  而他也不再甘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退守之势,而显露出以攻为守杀以止杀的激进姿态。

  那些明枪暗箭,他并未邀约,但冒失得率先打破了自母后故去以后经年累月所成的微妙平衡的,确实是他。

  朝中郑党纷纷诟病,说他司马昭之心,说他图谋兄父总有一日必有玄武门之忧,甚至连他身边的人也开始劝他收敛锋芒韬光养晦。

  可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如何言说。

  他只在乎甄贤。

  他自以为小贤当也是与他一样的心思,全然忘了,那个名叫甄贤的人,名士之后,君子风骨,是天生的清流。

  小贤和他不一样。

  如今回首,他终于知道当时少年任性何其幼稚,但去日皆死,覆水难收,已然留下的伤痕再也不会消失,哪些失去的年月,再也回不来了。

  若他当年能更收敛矜持些许,小贤未必会走。

  他都让小贤受了些什么苦……

  嘉斐牵过帕子,细细擦拭甄贤身上水渍,指尖情不自禁抚过那些新旧伤痕。

  甄贤却像是受到了惊吓,整个人都僵住了,下意识蜷起身体,企图躲开那些触碰,急急拒道:“殿下,我自己来。”

  就好像从肌肤掠过的并非手指,而是锋利刀剑。

  嘉斐动作一滞,眸中光华不着痕迹暗下来。

  他执意抓着甄贤不放,细细将那具满是伤痕的身体擦拭干净,而后猛一用力,把人整个打横抱起。

  甄贤当即轻呼一声,吓得白了脸,皱着眉连声请他放手。

  嘉斐哪里肯应,一言不发径直把甄贤抱上卧榻。

  身体刚找回些许平衡,甄贤就后退着缩进床角垂下的幔帐里,极力用层层纱绸遮蔽自己耻与人见的不堪,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惊愕地瞪住嘉斐,眼底满是恐惧。

  就是恐惧。

  仿佛他眼中所看见的,并不是幼年相知、心意相通的那个二殿下,而是别的什么人,甚至野兽。

  那模样叫嘉斐好一阵心酸,怔怔望住甄贤良久,险些流下泪来。

  他知道小贤在害怕的并不是他,而是伤害。

  这世上有许多的伤害,一旦留下了疤痕,就再也无法愈合了,即便佯装无畏,疼痛与鲜血依然无法隐藏,每每毫无征兆地撕裂开来,犹如示威的刺。

  只一想到那可恶的鞑子在他鞭长莫及之处把他的小贤伤成了这样,嘉斐就难受得发狂,恨自己在战场上为何没能生擒活剥了那畜生。

  并不是幼稚可笑的独占欲作祟。叫他恨到无处释放的,是他在意气用事任性妄为的时候,小贤却在为他的愚蠢付出代价。

  嘉斐蹙着眉,伸手一把扯下那些被甄贤紧紧拉扯的薄纱。

  “殿下!”

  几乎同时,甄贤就大叫了一声,一手无力地还企图遮挡起曝露无遗的身体,另一只手却是仓惶捂住了自己的脸。

  第15章 十五、既见君子

  那一刻,甄贤的内心是极度惶恐的。

  太难堪。

  如今他的身体上有太多巴图猛克留下的痕迹,从头到脚,在每一寸肌肤蔓延攀爬,甚至深至连他自己都从未碰触过的地方。

  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屈辱还深深烙在脑海里,如同鲜活野兽,无时无刻不在抓扯着他的魂魄,留下腥烈的血痕。

  即便他明知道那都不是他的错,强烈的无法抑制的羞耻感依旧将他灭顶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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