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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_沉佥【完结】(64)

  甄贤早闻霁园盛名,但直至终于踏入其中的那一刻,才知何谓传言想象均不及其万一。

  霁园山水之博大,一草一木精巧自然,包容万物,自有天地。

  这样一座园子的主人,当也是胸怀博大的君子雅士。陆澜取字光风,此园名号霁园,光风霁月之喻一目了然。这样的人竟也会与污吏阉党同流合污,简直不可想象。

  甄贤不忍叹息。

  陆澜闻之,当即笑出声来,“甄公子可是觉得陆某自甘堕落,白白玷污了这大好的园子?”

  “不,我并非——”甄贤本能想解释,但惋惜之色还是从眉目间流淌而出。他静了一瞬,觉得辩解其实也毫无意义,终于又是一叹,“光风兄当初究竟是为什么要接织造局的差使呢?”

  陆澜竟是一怔,仿佛从未想过会听到如斯提问,良久,怅然。

  “我不接,也会有别的人接,又有什么很大的分别呢?换做别的人,或许要的就不只是生丝,还有土地。公子如今觉着陆某媾和阉党贱买百姓生丝是盘剥黎民,可曾想过倘若换一个人来,贱买的是百姓的土地,又算是什么呢?”

  “贱买土地。”甄贤顿时失笑。

  “公子以为不可能。”陆澜冷冷一扯唇角。

  这一抹冷笑叫甄贤一阵心悸,连冷汗也渗出来。

  陆澜说得并没有错。

  织造局在江南为宫中操办丝织,派驻浙直的大太监虽不是朝官,却与司礼监中的那些大宦官一样,享有见官大三级的殊荣。手中掌握着这样大的权力,只要想,有的是办法逼迫百姓将赖以生存的土地拱手相让。

  陆澜所处的这个位置,无论换谁来干,着实并无分别。

  不,倘若当真如陆澜所说,换一个别的什么人来,官商勾结,强征土地,恐怕还要出更大的乱子死更多的人……

  想到这一节,甄贤忽然有种无力感。

  他怎么能当真觉得陆澜说得没有错呢。

  大恶是恶,就算两害相权取其轻,难道小恶就真能变成善了吗?

  许是他眼中泄露的心绪太过尴尬了。陆澜从旁看着,了然自哂:“我陆家三代都是官商,自我祖父始为宫中效力,也是仰仗天恩浩荡才得今日风光。虽有圣上恩赐的同五品冠带袍服世袭。但商贾毕竟是商贾,与公子这样的清流高门,是不能比的。”

  “家祖也曾是科举入翰林的白身学子,不及三代而衰,何堪高门盛名。”这样的弦外之音,甄贤自然听得出,不免心下凄凉,“成于权贵,亦可败于权贵,既有光风霁月之心,又何苦——”

  他自感慨万千,不了陆澜却又大笑起来。

  “天生草芥,若不攀附权贵,如何成得了这‘天下第一园’与‘江南巨富’之名?难道公子真得不懂,钱与权是分不了家的。都是宫中乐见陆某人富,才有陆某今日啊。”

  一言醍醐,如梦惊觉。

  或许,是他自幼生在内城,有身为阁臣部员的祖父和父亲荫庇,本就是天生的权贵,所以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可祖父和父亲早都已不在了啊……如今他不过是犯官之后,是抗命外逃的罪臣,往日繁华不也顿作烟云散了吗?

  而他又做了什么,能做什么呢?

  在岭南,他一个被流放的小子,若非仰仗恩师破格举荐,他如何能入得殿试重返京城?

  在京城,若非有殿下回护,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在应州,他不也是做了白总兵的门客才换得暂时安宁么?

  便是在草原上时,假如没有巴图猛克天天围着他转,他又会是怎么个下场?

  他究竟有何面目指责陆澜“攀附权贵”?

  遽然之间,甄贤竟有种窒息般的眩晕感。

  所谓依附,身如浮萍,总会有被弃如敝履的一天。

  “那倘如……来日‘宫中’乐见你死呢?”

  甄贤觉得自己的嗓音在无法自控的打颤。

  陆澜却不见半点凝重,反而轻描淡写一谑:“若是连甄公子也救不了陆某,那陆某恐怕也就只有慷慨赴死了。”

  他俨然已在拿生死之事说笑了。

  甄贤无可应对,只能怔怔看了他许久,便埋头往前走。

  余下时间里,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彼此都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陆澜直把甄贤引至园中一处幽僻竹苑,在竹影斑驳后的雅舍门前站下来,也不推门,反而忽然看住甄贤。

  “公子既呼我一声‘光风兄’,愚兄却还未请教公子美字。”

  甄贤略略迟疑,“家祖曾为兄长与我立字,兄长为明辅,我为修文,寄望我兄弟二人辅佐明主,修文德以安四方,只可惜……”

  只可惜他未及冠礼,祖父和父亲便已不在了,而他也辗转边塞,数年之中,竟连真名也不能够与他人言,又何提表字。

  祖父与父亲对他的期望,他时刻不敢忘怀。他只是,常常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担得起如此期望。

  念及故去的亲人,心中难免感伤。甄贤不由自主别开脸,听见陆澜慨叹。

  “阁老有圣贤之心。奈何在人世为圣贤,大不易啊。”

  陆澜安静看住他,眼中竟有罕见纯色,是真是诚。

  “愚兄是个俗人,斗胆也称公子一声贤弟。但望贤弟得辅明主,修文德,安四方,继往盛,开太平,阁老宏愿得践。无论我陆某人此生有没有福分亲眼得见,都是我朝之幸,天下之幸。”

  甄贤默默听着,想了许久,终只是点了点头,将手按在面前那扇门上。

  但陆澜却忽然又抓住他。

  “贤弟可当真都想好了?你若后悔,此刻还有退路。”

  突如其来的一握,力道之中,竟扼得他手腕生疼。

  甄贤垂目,盯住那只紧紧钳在腕骨的手。

  “我若后悔,光风兄当如何?”

  他确实还有退路。

  但陆澜已没有了。

  卢世全不是瞎子聋子,织造局的耳目遍布江南,他与陆澜见面之事,卢世全迟早也会知道。或许更是早有预料。

  倘若他要陆澜帮他,就必须先帮陆澜稳住卢世全。

  而要稳住卢世全,便只有让陆澜把他献出去,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这一件事,他并没有与陆澜互相表明过,也无需如此。

  甚至,他的心里无比清明,这一件事,如火中取栗,着实不可为,然唯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可以搏一线生机。

  他相信陆澜与他是一样清楚的。

  “你放我走,卢世全必不会放你。”

  他将那只扼在腕上的手轻轻拂开,毅然一推门。

  雅舍木门发出“吱哑”低叹,向两侧退去,隐隐有松柏清香扑面。

  甄贤凝神定睛,见屋内端端正正坐着另一人,身着朱红纻丝飞鱼服,腰悬御赐金牌,手按鎏金薄背绣春刀,逆着光,纵然甄贤不识其人容貌,也能猜知,这必是销声匿迹的张思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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