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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_沉佥【完结】(66)

  少侍王侧,受尽荣宠,恃才傲物,桀骜不驯,是他曾经在流言之下对甄贤的白描。

  直到方才,看见这个青年走进屋来,一言不发开始翻弄屋中的画卷,他都未曾改变这想法。

  身为宦官,张思远见过许多达官贵胄不与人言的怪癖,并不以为那位靖王殿下执着于一个面容尚佳才情尚可的幼时伴读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甚至,以见惯京中繁华烟云之眼观之,张思远觉得眼前这人,论姿容,虽清俊却非绝色,论才智,既已入翁想来也不过尔尔。

  然而就在这一刻,当甄贤自请起解还京,甘下诏狱以破浙江僵局的这一刻,张思远觉得,关于甄贤其人,全部的既有认知都被颠覆了。

  以至于,他甚至顾不上深思甄贤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翻阅了陆氏的绝密账册,何以如此重要的东西,他威逼利诱也始终没能让陆澜松口反而为此被软禁园中,而甄贤竟“轻而易举”便得了手。

  以身饲虎。

  这样的字眼在张思远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也曾见过死谏的忠臣,见过不畏死的勇士,但甄贤此举是不一样的。

  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是一切的终结。

  甄贤并非在求死。

  他只是毅然把自己献了出去,任由豺狼扑猎撕咬,恰恰是为搏一线生机。

  是他自己的,也是靖王嘉斐的,更是天下人的。

  哪怕等待他的将会是比死更冗长无望的活着。

  这样的一个人,原本不该生在帝王侧。

  “你,为什么……”张思远只觉嗓音发紧,怔忡开口,才发觉自己失言,忙又收敛好神思,清了清嗓子,问:“公子何时在何处见得陆氏账册?”

  “就在此时此地。”甄贤安静地低垂着眼。

  张思远骤然想起甄贤从进门起便在翻看的那些画卷,一时震惊,难以置信。

  可笑他被软禁在这雅舍恁久,所求就在眼前,他却从未察觉。

  他下意识飞身而起,就伸手去抓那些画卷。

  甄贤却一把将他拦住。

  “张公自可以翻看,但不能取走。”

  按理说,这是绝佳的证物,应当全数封存,急递送入宫中面圣。

  但倘若他将这些画卷拿走,卢世全一定立刻知道,紧接着便会将陆澜灭口,同时倾尽势力追杀他销毁证物。

  如此一来,他恐怕就再难返回京城了。

  这一样物证,必须带走却又无法带走,正如甄贤所言,存在他的心里,与他一起还京师,下诏狱,面天子,是最稳妥的办法。

  张思远察觉自己的掌心已一片湿冷。

  “你就这么看了一遍就已全记下了?”

  甄贤静静点头,“我已记下了。”

  张思远追问:“你可知道,下诏狱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甄贤仍是静着。

  张思远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那你可知道,圣上虽有旨意要‘查’,却未见旨意要‘办’。查而不办,乃是常态。你就算粉身碎骨,这结果却未必能如你所愿。”

  甄贤默认片刻,依旧沉声应:“我知道。”

  张思远几乎要急起来,反手一抓,竟是用力掐住甄贤衣襟低吼:“你就当真不怕吗?”

  第32章 二十、不可为(12)

  张思远本是东厂的武官,劲力惊人。甄贤被抓得几乎不能站稳,整个人都顺着力道倾倒下去。

  但那双眼睛里灼灼的光依然是平静的,坚定的。

  “我怕。”

  他缓缓抬起手,反抓住张思远手腕。

  “但我更怕真相埋没,公义不张,良善求生艰难,奸恶横行无阻。”

  张思远猛地收紧五指,将甄贤前襟都撕扯开了。

  他紧紧盯着眼前面容平静的青年,听见自己后槽牙咬出的声响和随之而来弥涨的酸涩,良久,到底松了手,别开脸去。

  卢世全留在门口的东厂番子被狗咬了。

  这新鲜的消息还没捂热乎,紧接着,就是七郎突然自己跑走的消息急补上来。

  且还是“浩浩荡荡”跑走的,跟着几个鞑靼女人,一大群狗,还有一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乞丐。

  这多半是那个鞑靼小公主苏哥八剌回来了。

  对嘉绶这个幼弟,嘉斐虽谈不上多么感情深厚,但也算是看着长大的。

  小七还从没有真正凭自己的意志主动独力去做一件事。

  如今竟然就追着巴图猛克那个妹妹跑了。

  嘉斐忽然有种弟弟终于开始长大了的惆怅。

  虽然这长势究竟是好是坏,还得两说。

  苏哥八剌回来,一定带来了小贤的消息。按理应该直接来见他才对。为什么就这样走了?

  鞑靼人的小公主领着七弟跑了,万一闹出点什么事来,可不好收场。

  这难道是小贤的安排么……?

  嘉斐想了又想,觉得不太可能。

  他太了解甄贤。以甄贤的性子,绝不会把嘉绶这么个半大孩子牵扯进去,也不会想把苏哥八剌牵扯进去。

  是以小贤才会让苏哥八剌回来。而小贤让苏哥八剌回来,就必然会让她来找自己,传递消息。

  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如今苏哥八剌什么消息也没留下就又跑了。小七也跟着跑了。他和小贤全然失去了联系,根本不知小贤如今身在何处,不知该去哪里接应才好。

  难道,是卢世全到底抢在了他的前面?

  昨夜火光之中,卢世全放肆的笑脸犹在眼前。

  不,他绝不能让卢世全抢了先。

  把小贤从关外找回来这件事,他从没想过隐瞒父皇。但这一件事,他必须亲自去和父皇说。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小贤。

  弃官出走,此其罪者一也。

  沟通鞑靼,此其罪者二也。

  如若换了别的什么人,或者说,换作卢世全、陈世钦一党将小贤捉拿举告,还不知要攀诬描画成什么模样。

  他并不畏惧自己会被牵连进去。

  他所畏惧的,是他的父皇会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平息纷争。

  而此时的他羽翼仍不丰厚,没有真正与父皇博弈的实力。

  如若父皇决意要杀小贤,他怕他纵然孤注一掷也无力阻挡。

  更何况,父皇是个要面子的人。

  自父皇登基以来,数十年间,唯有一人蒙圣恩开赦,钦点探花,入翰林院,却连辞呈也没有上奏一封就直接跑了。

  这个人,就是小贤。

  仅此一条,即便父皇不杀小贤,怕是也要将人关在诏狱一辈子不得开释。

  除非他能将小贤护在他的靖王府,先一步与父皇达成协议。

  父皇是乐于与他做条件交换的。就好像,父皇可以默许他北上寻回小贤,以换取七郎建功立业开府封王。

  但这一切,都只建立在他能抢先接应小贤还来的基础之上。

  离开岩灵古刹,他已立刻派了玉青赶回京城,上表奏请还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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