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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_沉佥【完结】(94)

  万贵妃当年,原本是不愿入宫的。怎奈一旨诏命,她的父亲又喜不自禁,献宝一样上赶着要将她献于帝王家。皇命不可违,父命亦难违。她身不由己,只得认命。可到了如今,儿子不听她的,父亲也一直念她怪她,而她的夫君根本不懂也丝毫不在乎她,待她只有一点寡淡稀薄的恩情和无尽的嫌弃。她既不能不顾儿子,也不能忤逆父亲,更不能与夫君分辩诉苦或寻求安慰……说起来是一品命妇,一国贵妃,这苦处又哪堪与人言?

  万贵妃愈想心中愈酸楚,也忍不住埋头哭起来。

  两个女人跪在宫殿里,面如娇花,服饰华贵,却是凄凄惨惨哭声此起彼伏。

  皇帝气还未全消,原本已不胜其烦,听见两个女人在一旁哭得愁云惨雾,越发是头痛欲裂心烦意乱,终于忍无可忍暴呵一声:“要哭全都滚到浣衣局哭去!”

  这一声斥,吓得两位妃子顿时噤若寒蝉,连带着在内殿更衣的嘉绶都脚一崴一屁股摔在地上。

  嘉钰站在一边,正让宫人们整理腰带,扭过头见弟弟筛糠似的在地上哆嗦爬不起来,忍不住皱眉低声骂他:“你抖什么。”

  嘉绶哭丧着脸抬头,求救地望着他四哥:“……四哥,父皇一会儿问话,我,我怎么说啊?”

  那模样显然是被盛怒的父亲吓得够呛。

  “你又不会编谎话骗人,你就怎么想照实怎么说呗。”嘉钰无语地白他一眼。

  小七儿也实在太窝囊了……要是落在陈世钦的手里,还不得被欺负死,真到了那时候,这先祖留下的大好山河算是要改姓陈了。

  他兀自嫌弟弟不争气。

  嘉绶却是心慌意乱,仍磕磕巴巴追问:“那……那父皇要是生气——”

  父皇早就生气了,也不差再多气个一刻两刻的。

  嘉钰原本想如是抢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何必呢。去年今日七郎还总着角呢。再如何说也是亲弟弟,真给他吓哭了,自己又能得什么好……

  如是一想,嘉钰不由喟然,甩开左右还在整理他袍服下摆的宫人,过去安抚地将嘉绶搂进怀里。

  “不怕。有四哥在呢。”

  他一向不太给嘉绶好脸色,而今忽然如此温柔,嘉绶整个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一头扎进四哥怀里抱住了就不肯撒手,缠着嘉钰哄了他好半晌,才闷声闷气地抹了一把眼泪,问:“四哥……苏哥儿呢?”

  瞬间,嘉绶只觉得是被他打了一闷棍似的,眼前一阵一阵泛黑,后槽牙都咬得“咯咯”响。

  这小七,脑子里果然记不住点正经事。

  可这么一说,他方才进门的时候的确也没瞧见苏哥八剌。

  人是和他一起进来的,想是被母亲藏起来了。

  父皇发难得突然,全无准备,只希望这鞑靼小丫头不要又惹什么新麻烦才好……

  一瞬心焦,嘉钰忽然也有些后悔,怀疑自己这一回是不是当真赌得太大。

  然而绝地一击,不成功,便成仁,他从前无路可退,今后,怕是也永不会有。

  第58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8)

  嘉钰一直等着嘉绶稀里哗啦地勉强更衣完毕,才领着他重新出去,老老实实在父皇面前并排跪好。总算有点哥哥领着弟弟的模样。

  皇帝瞧见这老实模样,眉头稍微松开些许,但仍沉着嗓音,问嘉钰:“有什么要说的?这么着急。”

  嘉钰低着头,跪得规规矩矩,“儿臣想问父皇,是否已召见过张思远?”

  这个问题,倒是不在皇帝的预料之中。

  早在嘉斐他们返京当天,皇帝便已密召过张思远。苏州种种,卢世全是如何枉上、通倭,嘉斐如何对抗卢氏、力退倭寇,包括甄贤是如何自请入狱又是如何重伤,皇帝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直到嘉斐怒杀杨思定并执意将尸首送“还”司礼监以前,皇帝都觉得他这个儿子其实不容易。

  然而到底功亏一篑。

  一旦事涉甄贤,嘉斐就总是游走在失控的边缘,稍不注意便是崩塌。

  皇帝生气,甚至大失所望,也正是因为这一个瞬间的崩塌。

  情之所至,可以理解,但不可原谅。

  只因为嘉斐不是普通人家的儿郎,而是帝王之子。所以他可以宠爱任何他所心悦之人,但绝不可痴迷沉湎。他必须收放自如,一旦需要割舍,就杀伐决断毫不手软。

  生在帝王家,享有了更多的富贵权势,也意味着必须承担更多的责任,做出更多的牺牲。这是为君者的觉悟,是为天子殉道。

  而直至此时此刻,在嘉斐的身上,皇帝觉得,他始终看不到这种觉悟。

  假如嘉斐永远也不能具备这种觉悟,无论再如何文治武功,他也始终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这和父皇是否决定将大统传位与他没有关系,而是他自己会无法适应,会为此痛不欲生。

  嘉斐只是尚未意识到罢了,他和甄贤,注定不该是同路人。

  对于嘉斐这个儿子,以一国之君的立场,自然希望他终有觉悟,但以父亲的身份来说,许多个瞬间,皇帝也会忍不住想,不如就算了吧,顺其自然也是极好的,只要他能够幸福欢喜,能够免于痛苦。

  一瞬恍惚,皇帝骤然深吸一口气,收回散落远方的视线,低声反问:“召见过如何?未召见又如何?”身为皇帝,自然不能让儿子如此质问。

  但嘉钰一直看着他的父皇。

  不过短短片刻,他竟在父皇眼中看见了比这一生所见还要多的情感。

  他觉得这一刻的父皇前所未有的像一个鲜活的人,像一位忧虑、苦恼、矛盾的父亲。

  父皇并不是不在乎他们,并未想要抛弃他们,尤其是二哥。

  这么多年来,他对父皇的判断到底没有错。父皇依然是爱惜二哥,向着二哥的。

  嘉钰陡然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吊起了数日,总算回到原位,立时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摔倒。

  但此时还没到尘埃落定,他不能这时候倒下去。

  嘉钰暗自狠狠一咬舌尖,继续沉着脸,追问:“若父皇已召见过张思远,多余的话,儿臣也不必说了。儿臣只再问一句,当朝天子,究竟是父皇,还是陈世钦?”

  他是故意如是问。

  然而这样直白忤逆的问话显然吓坏了他的母亲。

  “四郎!”不待皇帝发话,万贵妃已忍不住想把他往回按。

  但嘉钰哪里是能按住的。他反而愈进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父皇逼问:

  “父皇身为天子,却为了区区一阉奴,将二哥置于诏狱而不顾,将我阻绝于禁墙之外,甚至连七郎这个刚从边关捡回一条性命的幼子也不闻不问,且不提国事,父子人伦父皇难道也不要了吗?”

  话音未落,万贵妃已直接晕在地上。

  皇帝倒是不生气,像是早已了然嘉钰的意图。

  “你二哥是自己要去诏狱的,没有人要关他。朕没有说过要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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