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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山河_客守白【CP完结】(4)

  如今群臣面前都是听他公事公办地叫“爱卿”,难得私底下还能听到一句先生。

  荀未想至此,心下叹了一口气,直起腰背,却仍是跪姿,目光垂落在屏风上的金鸾上,道:“不知陛下召见前来可有要事?”

  他本意是怕被算账,先放低姿态事先摆出个诚心认错的样子,也好到时不被骂得太惨。但屏风后的人此时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殷长焕趴在池壁上,漫不经心转过目光,听见他这一句却眯起了眼睛。只怪荀未用的语气太板正,听上去仿佛是故意不起,反而质问他无故召见一般。

  殷长焕手指缓缓叩了两下池壁,盯着那人屏风和水汽后模糊而端正的身影半晌,才道:“虽不算朝中要事,但却与太傅有关。朕前段时间听闻先生冷天腿寒不能行走,太医说温泉疗养是最好,朕便令人寻了这处天然泉眼,改建了行宫,离太傅府不过半刻行程,先生日后腿寒发作,无须通报,可直接来此。”

  荀未听完半天没反应,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腿寒是什么。实在是他前段时间在殿上被围堵得受不了了,回家被子闷头一盖,推作天冷了年纪大了腿寒发作,翘掉了三五天的早朝。这么说来,这座行宫岂不是为他而建,真是好让人受宠若惊。

  荀未愣了一会回过神,又缓过味儿来了。

  帝王之术,当然不能他说什么你信什么,荀未好歹在官场浸淫二十年,这样的缺心眼是绝对不会当的。但他一时也想不出背后真正的原因,只好先顺着殷长焕的话强行感恩戴德。

  正措辞间,却听见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有脚步声缓缓行来。皇帝陛下在他愣神的时候已经起身,自力更生穿好了衣裳,正朝他走来。

  荀未连忙伏下`身去道:“臣谢陛下恩典,老臣病躯劳烦陛下如此忧心,实在是担不起。”

  脚步就停在他身前不远处,站定了。殷长焕垂眼扫过他衣领后露出的一段白`皙脖颈,不急不缓道:“太傅谦虚了,何况,先生容颜二十年如一日,怎能称得上老?”

  荀未心里打了个突,不由心虚起来。

  他初下凡间时司法天神转世而来的殷长焕刚出世,故而先遇见的是先帝,虽说不能擅自动用仙术,唬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如此收入帐下,及至后来担任太傅,人间岁月流逝于他实在与天上时没有区别,也就完全没有考虑过容颜老去的问题。等到留神过来时,先帝已经去世,他顶着一张二十岁的脸顶了十几年,也不好一朝之间幻化成老头子,只好就这么着,至于流言蜚语,左不过名声已经臭成这样了,再加点什么灵异因素他也已经完全看破红尘了……

  听闻殷长焕脚步转向一旁的躺椅,荀未心里舒口气,直起身来,皱了皱眉,义正言辞道:“陛下莫要取笑,红颜枯骨,即便一时不败,也迟早化作尘土。臣虽已老迈,却也不必如此娇矜。”

  按凡人的寿命来说也不过四十,就大言不惭老迈是不是有点顺杆爬……荀未自觉失言,但刚才的发言太正直气氛太肃穆,他也不好自掀台子,只好强装镇定地跪在那,等着皇帝陛下发话。

  谁知殷长焕半晌没动静,荀未斗胆抬眼瞥了他一眼,却见他斜倚在躺椅上,乌发流泻一肩,再往上,便猝不及防正对上一道视线,好似已经凝聚在他身上多时,水雾隐隐萦绕间竟叫他骤然心惊,只一眼便不敢再看。

  前言已述,二十年朝堂中荀未倒也还算得上个翩翩佳公子,自打四皇子出世以来,人民群众审美风起云涌简直不亚于朝中争斗,皇帝能稳拿桂冠甚至荀未也要被压一头,可见此刻看去颇有一种观赏浴后美人之感。

  但荀未却并非为此,在缭绕的水雾间,他竟一刹那生出了还在天庭的错觉,那一瞬间看见的仿佛不是人间的帝王,而是九天之上无心无情司掌天规的正法天神。

  在荀未残余的记忆中,他只见过那位神明寥寥几面,无一不是遥遥一眼便被那人身上冷淡威压的气势震得退避三舍,别说亵玩了,谅是远观天庭都找不出几个有此能耐。

  念及此,他心中有一个疑问实在是憋不住。既是无心无情冷血铁腕,一切唯天规是从,他怎么会知法犯法,得此亡国之君一劫呢?荀未失去大半记忆,连自己是犯了什么事儿都不记得,自然也不无从知晓答案,他拼凑寥寥无几的记忆碎片,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但,就是方才那一眼,他却也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殷长焕的目光里,硬要说的话,似乎是比以前多了什么东西。也许是今世为人,肉`体凡胎,也有七情六欲了?可是为什么盯着他,难不成他刚才反驳他揭露他的阴谋惹得皇帝不高兴了?

  荀未心中简直以头抢地,就算再世为人又怎样?还是一个德行,只知道闭着嘴阴沉沉地瞧人,猜不透啊猜不透。

  他使劲皱了皱眉,努力鼓励自己抬起头来,神色严肃:“陛下?”

  殷长焕触到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直直看回去,道:“朕记得很清楚,十几年前初见太傅起,先生便是这副模样了。”

  荀未无奈了,这话题怎么绕不过去了?难不成皇帝陛下今日是非要问出他维持容颜的法子吗?年纪轻轻的整天都想些什么呢。

  殷长焕自然不是想些这种有的没的,但他严肃脸下想的事跟这个比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他只是隔着重重水雾见那人,忽然就想起一件陈年旧事来。

  那人在雨中撑着伞遥遥望来的身影,那时也是这般被雨势冲淡得模糊,穿着青衫好似雨中一杆翠竹,越摧折眉目越清晰,雨声淅淅沥沥长短可闻。幼时的他跪在雨中淋得湿透,抬眼见他也是如今一般神情,皱着眉,神色却有些无奈和温润,仿佛传说中的谪仙或某种灵性的精怪。

  自那年起一记便是十几年,本以为会冲淡在记忆中,却不想那人容色半分未曾改换,回忆中的神情反倒越勾勒清晰。有时殷长焕见他在眼前,会电光火石闪过些念头:

  荀未此人,是否果真是传说中的什么妖物?

  第3章 奸臣(三)

  殷长焕有时冷眼瞧见朝中结党,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老师,等他再想缅怀一下师恩的时候,就会陷入一种名叫脑袋空白的状态,因为,他实在想不出,那位朝中呼风唤雨的太傅,当年究竟都教了他们什么……

  荀未只在第一天将他们日后需要读的所有书都列出来,从不领读也从不监督,至于若心生疑问,荀太傅如此回答:“心中有疑,皆因书读得还不够,一切答案在向书中求解答之时自可解,不必来问我。”

  凭此故作高深的程度,足见此人当年是怎么靠着一张嘴忽悠着先帝走到这个位置的。就连浑身是刺的贤王当年与殷长焕一同受教时都被荀未唬得一愣一愣的,一面暗暗同这位哥哥较着劲,憋着问题不问,卯足了劲狂看书,读得一头雾水晕头转向,活像是被洗脑了似的,由着荀未在一旁抖腿清闲。日后他对荀太傅相看两厌,估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时候这部分差点被养成书呆子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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