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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魂生_川絮长灯【完结】(152)

  他字字含血,再度捏碎一颗佛珠。

  漫天金色光芒登时逆转为耀眼鲜红色泽,鲜活诡异的色调常常令人不由自主想到某些故事,那画在莫高窟石壁上的妖异鬼怪,像是要在这一闪念之间破土而出。

  他紧紧咬住嘴唇皱眉,像是在忍受某种极大的痛苦,直至那血红色渐渐消退,化作他嘴角一缕血沫缓缓流下。

  他终于能够重获光明地张开双眼,两手合十,染血在手心画了个圆圈,低声喃喃道:“我佛慈悲,弟子无知无能,无畏无望,无求亦无所贪恋…天地神佛,且助我一臂之力!上古历来千千结,下沉黄泉万万果,但求一解——”

  话音刚落,那光辉便被瞬间收回到他手上那本厚重的史册之中,“吕轻烟”三字在星辉映衬下浮光跃金,恍然间,一双人影自书页间飞身而出,两两无言相忘。

  千言万语,多少难辞其咎,自这一眼之间,竟是心照不宣地沉静下来。

  第69章 肝胆

  以金刚佛珠唤出的,是千百年前早已随风而逝的前人难以抛却忘怀的过往,是那些当时月明星稀之下无法言喻的深情。若是再无执念情愫,这幻影便只能在历史长河中被慢慢吞没,湮在百代史书之中悄然寂寥下去,再不复生机。

  以情深换一回魂之力,净然静静看着伫立在眼前的两张人脸,清晰到甚至连脸颊侧处细小的绒毛都分毫毕现,竟宛如真人在身前一般。

  真深情者,历经百世繁华落寞,却仍是痴痴守在原地不肯离去,哪怕往昔只剩一地碎末,风霜刀剑严相逼,徒留满身经由那人亲手锻造出的淋漓伤痕。

  净然向着那两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缓缓伸出手,微按指尖,向两人闪烁不停的魂魄之中各滴一抹鲜血,口中念念有词,应声将第三颗佛珠用力掐碎。

  刹那间佛光万丈,普渡众生修来世的佛法终究在藏经阁正中爆发出一阵轰然裂响,人影在这般金光灿灿的照耀下渐渐升腾至空中。他们难以忘怀的残破岁月,在细微尘土颗粒飞扬的半空渐渐显现,映入了净然的眼帘。

  群山之巅,大越开国帝王高高立于东方高阁之上,纵观天地浩渺繁华盛世,本是登临高处心旷神怡,竟是猝不及防莫名心慌意乱,回身见跪伏在地文武百官,无端生出些“感极而悲者矣”的心情来,一个慌神,竟怔怔掉下泪来。

  他眼底还有不久前在战场之上残存下来的旧伤,被这般蓄意深深一挤,已有三分愈合征兆的血管再度崩裂,泪水淋在伤口之上,活像是撒了一把滚烫的盐粒,蜿蜒直至下巴颏时,竟带了鲜红血丝,倒像是流了血泪一般。

  掌事太监慌慌忙忙要去传唤太医,却见秋蒙挥挥手拦下:“罢了,见风流泪也是个老毛病,这些年白吃那些苦药汤子,可曾见半点好转?”

  老太监似乎有些略微的怔愣,紧接着忙答道:“陛下 ,良药苦口利于病,龙体要紧…”

  “下一句该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了吧?”秋蒙嗤笑一声,转身望向天涯远处无尽虚空,一阵裹挟着霜雪寒冰的冷风趁势刮了他满头满脸,这不过青年模样的男子披一件雪白狐裘,映在风霜残暴之中,缓缓露出个耄耋老人般的释怀微笑,“人生在世不过蜉蝣数年,江山代有才人出,要朕这已近油尽灯枯的残破身子久坐皇位又有何益?吩咐太医别再忙着替朕开药方子啦,有功夫多照料照料皇后和那腹中胎儿…”

  他慢慢弓下腰身,掩嘴剧烈地呛咳几声,接过内侍递来的一块锦帕擦擦嘴角,留下一滩鲜明刺目的血迹。

  开国大战伤了他的肺腑,凭借这副躯壳完成登基大典撑到如今已是穷途末路,秋蒙自己倒是释然,却是吓坏了守在一边的内侍。

  “陛下…陛下!”他接来那染血的锦帕,险些没咬掉舌头,“太医!传太医!”

  秋蒙这一回没再拦他,嘴里仍是一片泛着苦气的腥甜,心知肚明,这条路算是终于走到了尽头。

  远处侍卫狂奔而去传唤太医,他强忍住身上剧痛眯起眼睛,抓紧了内侍垂在身侧的双手,一字一顿道:“传朕遗旨…太子年幼,二皇子尚未出世,天下大局未稳,四境虎狼蛰伏难安…朕西去后,暂且将消息搁置下来,切莫…咳咳咳…切莫声张…”

  内侍随他征战四方伺候左右,也算得上是厮杀铁血中生死过命的交情,这一连串简直像是临终遗言的讲话登时将他吓得手足无措,血迹和那人苍白如纸的面孔映在眼前,恐慌惧怕到了极点,这才发觉是根本流不出泪的。

  他疯了一般抓起皇帝指点江山的手指,拼尽全力妄想将全身脱力的秋蒙拉起来,可这日日端茶送水的手臂哪里有足够的力量去扶起一个行将就木的成年男子?哪怕他雍容华贵的衣装下的躯体已是一把虚无的骨架。

  两人一同摔在东方高阁之上,已陷入昏厥的秋蒙无意识地不断呛咳出青紫发乌的鲜血,那些粘稠而温热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淌开来,他又哭又笑地疯狂拿手去捂紧那人微张的嘴唇,却止不住那鲜活的生命自这人身上缓缓流逝,再难回头。

  他生平第一次距离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这样近,心里却波涛汹涌地翻卷起自出生降世以来再没有的剧烈悲痛,他略微抬头,看向那人最后留恋目光的远方高处。

  天角云雾弥漫,透过层层叠叠的风雪霜花,或许仍可留心一眼千万里之外的山峰一隅。

  昆仑山,九黎之地。

  原是他前些年与天城之人交好,因此便与九黎族人有些交集,本以为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点水之交,谁知对方竟是热情洋溢得令他颇为受宠若惊。九黎族人本就说不上多,却仍是在开国大战时给予了他必要的一部分兵马,助他将西北边境平定下来。

  最后一眼的凝望,便无怨无悔投向昆仑之巅,愿那远方善心以待世间万物的民族,得以平安永生永世。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无可奈何之余,竟是在此一语成谶。

  昆仑山脚下便是天城,此地临近威州,都是北境边缘苦寒之地,一年四季到头,严寒刀剑催生出的娇花,也唯有傲骨腊梅而已。九黎族长楚筌活了小半辈子,遵从祖训从未出过领地范围一步,自然未曾见过三月芳菲桃李,焦骨牡丹碧秀翠竹更是不必说。

  命运和祖先一纸千百年前敲定的锁链,将他一生一世禁锢在此,常人说他懦弱无力也好,被自家骨肉算计不得自由也罢,楚筌只觉有一寸土地足以安居乐业,守护族人平安喜乐,与他而言便是人生全部意义,除此之外,万万事皆可抛掷脑后不顾。

  安稳与清寂常年与他为伴,直到有天,一抹来自中原的蒹葭温润女子,迎着冬日暖阳温柔却不刺目的光辉缓缓降临在他面前。

  而她似乎是连这点光芒都受之不住,又或许是在暗暗责怪这温暖来得太过细水长流,不够暖热她已被冻僵的身体。

  楚筌手里握着一把草种,犹豫片刻,将披在身上的皮夹袄解下,轻轻覆盖在女子单薄纤瘦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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