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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_匪我思存【完结+番外】(25)

  她只是跪在那里,皇帝只瞧着她,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她,仿佛只是想从她身上瞧见别的什么,那目光里竟似是沉沦的痛楚,夹着奇异的哀伤。她知是瞒不过,但总归是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八岁御极,十六岁铲除权臣,弱冠之龄出兵平叛,不过七八年间,三藩俱是大势已去——她如何瞒得过他,心中只剩了最后的凄凉。他是圣君,叫这身份拘住了,他便不会苛待她,亦不会苛待纳兰,她终归是瞒不过,他终归是知悉了一切。他起初的问话,她竟未能觉察其间的微妙,但只几句问话,他便知悉了来龙去脉,他向来如此,以睿智临朝,臣工俱服,何况她这样渺弱的女子。

  过了良久,只听那西洋自鸣钟敲了九下,皇帝似是震动了一下,梦呓一样暗哑低声:“竟然如此……”只说了这四个字,唇角微微上扬,竟似是笑了。她唯有道:“琳琅罔负圣恩,请皇上处置。”他重新注目于她,目光中只是无波无làng的沉寂,他望了她片刻,终于唤了李德全进来,声调已经是如常的平静如水,听不出一丝涟漪:“传旨,阿布鼐之女卫氏,容工德淑,予册答应之位。”

  李德全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又道:“宫门已经下匙了,奴才明天就去内务府传万岁爷的恩旨。”见琳琅仍旧怔怔的跪在当地,便低声道:“卫答应,皇上的恩旨,应当谢恩。”她此时方似回过神来,木然磕下头去:“琳琅谢皇上隆恩。”规规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视线所及,只是他一角明huáng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杌上鹿皮靴穿缀米珠与珊瑚珠,万字不到头的花样,取万寿无疆的吉利口采。万字不到头……一个个的扭花,直叫人觉得微微眼晕,不能再看。

  皇帝的目光根本没有再望她,只淡然瞧着那鎏金错银的紫铜熏笼,声音里透着无可抑制的倦怠:“朕乏了,乏透了,你下去吧。明儿也不必来谢恩了。”她无声无息的再请了个安,方却行而退,皇帝仍是纹丝不动盘膝坐在那里,他xing子镇定安详,叫起听政或是批折读书,常常这样一坐数个时辰,依旧端端正正,毫不走样。眼角的余光里,小太监打起帘子,她莲青色的身影一闪,却是再也瞧不见了。

  李德全办事自是妥帖,第二日去传了旨回来,便着人帮忙琳琅挪往西六宫。乾清宫的众宫人纷纷来向她道喜,画珠笑逐颜开的说:“昨儿万岁爷发了那样大的脾气,没想到今儿就有恩旨下来。”连声的道恭喜,琳琅脸上笑着,只是怔忡不宁的瞧着替自己收拾东西的宫女太监。正在此时远远听见隐约的掌声,却是御驾回宫的信号。当差的宫女太监连忙散了,画珠当着差事,也匆匆去了。屋里顿时只剩了李德全差来的两名小太监,琳琅见收拾的差不多了,便又最后拣点一番,他们二人抱了箱笼铺盖,随着琳琅自西边小角门里出去。方出了角门,只听见远处敬事房太监“吃……吃”的喝道之声,顺着那长长的宫墙望去,远远望见前呼后拥簇着皇帝的明huáng暖轿,径直进了垂花门。她早领了旨意今日不必面见谢恩,此时遥相望见御驾,轻轻叹了口气,那两名太监本已走出数丈开外,远远候在那里,她掉转头忙加紧了步子,垂首默默向前。

  正月里政务甚少,唯蜀中用兵正在紧要。皇帝看完了赵良栋所上的折子——奏对川中诸军部署方略,洋洋洒洒足足有万言。头低的久了,昏沉沉有几分难受,随口便唤:“琳琅。”却是芳景答应着:“万岁爷要什么?”他略略一怔,方才道:“去沏碗酽茶来。”芳景答应着去了,他目光无意垂下,腰际所佩的金嵌松石套襁,襁外结着金珠线黑丝络,却还是那日琳琅打的络子,密如丝网,千千相结。四下里静悄悄的,暖阁中似乎氤氲着熟悉的幽香。他忽然生了烦躁,随手取下套襁,撂给李德全:“赏你了。”李德全诚惶诚恐忙请了个安:“谢万岁爷赏,奴才无功不敢受。”皇帝心中正不耐,只随手往他怀中一掷,李德全手忙脚乱的接在手中。只听皇帝道:“这暖阁里气味不好,叫人好生用焚香熏一熏。起驾,朕去瞧佟贵妃。”

  第29章

  佟贵妃因cao持过年的诸项杂事,未免失之调养。挣扎过了元宵节,终究是不支。六宫里的事只得委了安嫔与德嫔。那德嫔是位最省心省力的主子,后宫之中,竟有一大半的事是安嫔在拿着主意。

  这日安嫔与德嫔俱在承乾宫听各处总管回奏,说完了正事,安嫔便叫宫女:“去将荣主子送的茶叶取来,请德主子尝尝。”德嫔笑道:“你这里的茶点倒jīng致。”安嫔道:“这些个都是佟贵妃打发人送来的,我专留着给妹妹也尝尝呢。”

  当下大家喝茶吃点心,说些六宫中的闲话,德嫔忽想起一事来,道:“昨儿我去给太后请安,遇上个生面孔,说是新册的答应,倒是好齐整的模样,不知为何惹恼了太后,罚她在廊下跪着呢。大正月里,天寒地冻,又是老北风头上,待我请了安出来,瞧着她还跪在那里。”安嫔不由将嘴一撇,说:“还能有谁,就是原先闹得翻天覆地的那个琳琅。万岁爷为了她,发过好大的脾气,听说连牌子都掀了。如今好歹是撂下了。”

  德嫔听着糊涂,道:“我可闹不懂了,既然给了她位份,怎么反说是撂下了。”安嫔却是想起来便觉得心里痛快,只哧哧的一笑,道:“说是给了答应位份,这些日子来,一次也没翻过她的牌子,可不是撂下了?”又道:“也怪她原先行事轻狂,太后总瞧她不入眼,不甚喜欢她。”

  德嫔叹道:“听着也是怪可怜的。”安嫔道:“妹妹总是一味心太软,所以才觉得她可怜。叫我说,她是活该,早先想着方儿狐魅惑主,现在有这下场,还算便宜了她。”德嫔是个厚道人,听她说的刻薄,心中不以为然,便讲些旁的闲话来。又坐了片刻,方起身回自己宫里去。

  安嫔送了她出去,回来方对自己的贴身宫女笑道:“这真是个老实人,你别说,万岁爷还一直夸她淳厚,当得起一个‘德’字。”那宫女陪笑道:“这宫里,凭谁再伶俐,也伶俐不过主子您。先前您就说了,这琳琅是时辰未到,等到了时辰,自然有人收拾,果然不错。”安嫔道:“万岁爷只不声不响将那芸初开释了,就算揭过不提。依我看这招棋行得虽险,倒是有惊无险。这背后的人,才真正是厉害。”

  那宫女笑道:“就不知是谁替主子出了这口恶气。”安嫔笑道:“凭她是谁,反正这会子大家都痛快,且又牵涉不到咱们,不像上次扳指的事,叫咱们无端端替人背黑锅,今儿提起来我还觉得憋屈,都是那丫头害的!”又慢慢一笑:“如今可好了,总算叫那丫头落下了,等过几日万岁爷出宫去了巩华,那才叫好戏在后头。”

  壬子日銮驾出京,驻跸巩华城行宫,遣内大臣赐奠昭勋公图赖墓。这日天气晴好,皇帝在行宫中用过晚膳,带了近侍的太监,信步踱出殿外。方至南墙根下,只听一片喧哗呼喝之声,皇帝不由止住脚步,问:“那是在做什么?”李德全忙叫人去问了,回奏道:“回万岁爷的话,是御前侍卫们在校she。”皇帝听了,便径直往校场上走去,御前侍卫们远远瞧见前呼后拥的御驾,早呼啦啦跪了一地。皇帝见当先跪着的一人,着二品侍卫服色,盔甲之下一张脸庞甚是俊秀,正是纳兰容若。皇帝嘴角不由自主微微往下一沉,却淡然道:“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皇帝望了一眼数十步开外的鹄子,道:“容若,你she给朕瞧瞧。”容若应了声“是”,拈箭搭弓,屏息静气,一箭正中红心,一众同袍都不由自主叫了声好。皇帝脸上却瞧不出是什么神色,只吩咐:“取朕的弓箭来。”

  皇帝的御弓,弓身以朱漆缠金线,以白犀为角,弦施上用明胶,弹韧柔紧。此弓有十五引力,比寻常弓箭要略重,皇帝接过李德全递上的白翎羽箭,搭在弓上,将弓开满如一轮圆月,缓缓瞄准鹄心。众人屏住呼吸,只见皇帝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凝狞笑,却是转瞬即逝,众人目光皆望在箭簇之上,亦无人曾留意。弓弦“嘣”的一声,皇帝一箭已经脱弦she出。

  只听羽箭破空之势凌利,竟发出尖啸之音,只听“啪”一声,却紧接着又是嗒嗒两声轻微爆响,却原来皇帝这一箭竟是生生劈破纳兰的箭尾,贯穿箭身而入,将纳兰的箭劈爆成三簇,仍旧透入鹄子极深,正正钉在红心中央,箭尾白翎兀自颤抖不停。

  众人目瞪口呆,半晌才轰然一声喝彩如雷。

  纳兰亦脱口叫了声好,正巧皇帝的目光扫过来,只觉如冰雪寒彻,心下顿时一激灵。抬头再瞧时,几疑适才只是自己眼花,皇帝神色如常,道:“这几日没动过弓箭,倒还没撂下。”缓缓说道:“咱们大清乃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万里,素重骑she。”淡然望了他一眼,道:“容若,你去替朕掌管上驷院。”纳兰一怔,只得磕头应了一声“是”。以侍卫司上驷院之职,名义虽是升迁,但自此却要往郊外牧马,远离禁中御前。皇帝待他素来亲厚,纳兰此时亦未作他想。

  便在此时,忽远远见着一骑,自侧门直入,遥遥望见御驾的九曲huáng柄大伞,马上的人连忙勒马滚下鞍鞯,一口气奔过来,数丈开外方跪下行见驾的大礼,气吁吁的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皇帝方认出是太皇太后跟前的总管太监崔邦吉,时值正月,天气寒冷,竟然是满头大汗,想是从京城一骑狂奔至此,皇帝心下不由一沉,问:“太皇太后万福金安?”崔邦吉答:“太皇太后圣躬安。”皇帝这才不觉松了口气,却听那崔邦吉道:“太皇太后打发奴才来禀报万岁爷,卫主子出事了。”

  皇帝不由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是琳琅。口气不由淡淡的:“她能出什么事?小小一个答应,竟惊动了太皇太后打发你赶来。”

  崔邦吉重重磕了个头,道:“回万岁爷的话,卫主子小产了。”言犹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却是皇帝手中的御弓落在了地上,犹若未闻,只问:“你说什么?”崔邦吉只得又说了一遍,见皇帝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苍白的没一丝血色,蓦得回过头去:“朕的马呢?”李德全见他连眼里都透出血丝来,心下也乱了方寸,忙着人去牵出马来,待见皇帝认蹬上马,方吓得抱住皇帝的腿:“万岁爷,万万使不得,总得知会了扈驾的大营沿途关防,方才好起驾。”皇帝只淡然低喝一声:“滚开。”见他死命的不肯松手,回手就是重重一鞭抽在他手上,他手上剧痛难当,本能的一松手,皇帝已经纵马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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